“我沒有!”孟拂雪噌地站起來,把手裡的紙塞回給她,解釋,“教官,我不是這個罪,我是看邪教的!”
白理深要命地閉了閉眼,歎氣:“你小點聲,給你驕傲的。”
“……”孟拂雪瑟縮了下,坐回去,“抱歉。”
其實打從心底裡來講他是感恩白理深的,但同時他也清楚,白理深不可能會無緣無故幫自己。至于他的動機,孟拂雪能夠猜到一二,大約和船叔有關。
但現在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辦公室被一通訓完,幾個男生悻悻離開辦公室,孟拂雪跟在最後一個。他這時候才後知後覺上幽城律令的無情,推演一下,這事情确實可大可小。
他在那則新聞上停留了太久,未成年人可以對科技公司感興趣,這沒什麼可指摘的,但進一步調查後,絕對會被挖出自己并不是那所謂的“遠房親戚去世後唯一的繼承人”。
并且搭載一顆機械心髒。
上幽城不講人情,沒報備過的醫療器械注定被挖出來報廢。
公羊事件後,一切不通過正式組織的機械部件,都是隐患。
上幽城拒絕任何隐患。
直到回了宿舍裡,孟拂雪才實質地松了口氣。室友們幽幽歎氣,今天是沒法午休了,寫檢讨吧。
三千字的檢讨,軍訓結束前就得交。孟拂雪抽開椅子坐下,自己是什麼罪名來着……哦,邪教異端。唉,這怎麼反思呢,他壓根不知道公羊崇拜的那些人在幹嘛啊……
“那個。”孟拂雪扭頭,問離他最近的室友,“公羊崇拜的人都做些什麼?”
室友:“……”
室友:“你瘋了吧,不是剛被訓過嗎?”
孟拂雪啞然,心道是的,但怎麼解釋呢。遂收聲,收回目光,咬着筆杆沉思。
這檢讨,孟拂雪憋到軍訓倒數第二天才憋完。
主要是不知道這檢讨究竟給誰看,要是給白理深看……搞不好他真的破罐子破摔重複寫“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這麼幹了”填滿三千字。
開個玩笑。
不能這麼幹,白少将暫時是個好人。孟拂雪推了下眼鏡,今天要從軍訓宿舍搬出來,大家在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
“你需要這個袋子嗎?”室友問他,“我多拿了兩個回來。”
“謝謝。”孟拂雪接過來抖開,一個足夠大的軟殼手提袋,可循環利用,很結實。于是孟拂雪又道了聲謝。
室友擺擺手說他真是見外,都住了一禮拜了還這麼客氣。
确實如此,甚至孟拂雪都還沒把他們的名字記全。大家的私人物品都不多,一個大的手提袋足夠了。
所有人收拾好東西後下樓集合,教官們統計軍訓得分,這個流程比較快,因為堅持到第七天的學生本就沒剩多少。
操場草地上的學生們仰頭看着主席台,提爾軍團少将為軍訓最高得分者頒獎,在民用小型飛行器的啟動機上錄入他的身份卡。
“嘩——”
孟拂雪吓一跳,詫異地從主席台往下看。
這是第一次這麼多人為他鼓掌,還有人吹口哨歡呼,是他的幾個室友。
“這邊。”白理深掌心裡一個圓形啟動鑰匙,“握住它。”
啟動鑰匙會匹配上主人的掌紋和指紋,這台是民用,所以沒有觸發型啟動,需要進入座艙觸摸啟動。孟拂雪猶豫了片刻,他不知道這個東西會不會暴露自己的身份卡,身份卡上沒有所謂的“上幽城遠房親戚”這一信息。
但片刻後,他不假思索地握上去。
自己在白理深面前還差這一條?沒所謂的。啟動鑰匙錄入成功,白理深說:“這個會安插回飛行器内進行認證,下周一由你班級老師轉交給你,恭喜。”
他伸手,孟拂雪和他友好握手。
台下又一片歡呼掌聲,尤其室友們,在向旁邊同學大肆炫耀:“我室友!這是我室友!!”
“哎不用下台。”白理深叫住他。
“嗯?”孟拂雪不解。
“下一個流程是交檢讨。”白理深今天沒有覆面,整張臉露在外面,帶着不明顯的笑意,看得出來憋着呢,“所以不用下台了。”
哈哈。孟拂雪在心裡冷笑,面無表情地看着白理深,心說好好好。總歸他不在乎這些不足為道的臉面,不就遞個檢讨嗎,大聲讀出來他也都可以。
事實跟他想的一樣,這次軍訓犯錯的學生僅僅隻是把寫好的檢讨裝進信封,然後交給教官,就沒了。甚至類似于“我再也不會了”這種六個字挖不出半顆真心的承諾也不用做。
晚上孟拂雪坐公交車回到琉璃街。
這一帶是上幽城發展得比較……孟拂雪找不出詞兒,秀清鎮上的居民都是農民,政務組織為了确保秀清鎮是一個淳樸且無害的地方,一直控制着那裡的經濟發展。像溫水煮青蛙,但不同的是,那水,恒溫的。
秀清鎮趨近于烏托邦,上幽城用資金和技術援助那裡。使用噪音微弱的無人機對田地灑驅蟲藥,每戶人家裡都有免費的家政仿生人、按摩設備、微型飛行器快遞等等。
秀清鎮上的農民們隻要種地畜牧養殖,孟拂雪喜歡那兒,不喜歡上幽城。他下車後在公交站台傻站了一會兒,左右看了看這條街。
晚上九點一刻,燈火通明。大約是社區管制,無論火鍋店還是文具店,燈光都是統一的暖調黃色。再向上看,二層三層的商戶在向街的窗戶貼着自己的燈牌。
什麼什麼按摩,什麼什麼K歌,還有個二手合金回收……
等一下。
二手合金回收?孟拂雪推了下眼鏡,往那兒走了一截,擡頭。那家店的燈比較暗,像是燈牌蒙了灰塵,也像是年久失修。
他沒有立刻上樓去問,燈牌下邊有一串數字,但孟拂雪發現那是仿生人對仿生人的射頻代碼,并不是店主的聯系方式。
這種經營方式剛盛行的時候,孟拂雪在秀清鎮刷到過,那會兒鎮上給學校送馬鈴薯的阿伯銳評:這叫什麼做生意,做生意就得人坐在店裡大門敞開着做!
所以這二手合金回收店主是個極端社恐,躲在仿生人後邊的那種,讓自己的仿生人和客戶的仿生人交流。他想了想,還是掏出手機記下了這串射頻代碼。
他沒有自己的仿生人,那玩意太貴了,兩三萬一台,現在他目前手裡隻有九千多,都是他贊的。
回家後洗完澡立刻躺下,沒有玩手機,也不聽音樂。
十點半在琉璃街中心廣場有戲曲表演,演員加裝了機械聲帶,聲帶調試的數據是幾百年前過世的某位名家。不過孟拂雪這間房子的隔音隔溫都是極好,一絲聲音都傳不進來。
他正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
維恩合金是維恩金屬的一條分支,它更稀少,是燃料的一種。孟拂雪知道有一些高端跑車會用到它,配合某種燃油能夠讓跑車動力更誇張,他也知道有些槍械用上它能夠加強火力。
現在他要做的是收集維恩合金,再将它們加熱成液體,注入機械心髒。
——對于一個十七歲高中來講,真是太有挑戰性了。
孟拂雪躺在床上苦笑了下。
不過他也沒想到機會來得這麼快,頗有一種“天不亡我”的意思。
去垃圾站做義工的那天,是軍訓結束後的第一個周末。
孟拂雪騎摩托車跟着導航來到上幽城的垃圾站,坦白講,這時候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科技城市的優勢——垃圾沒什麼味兒,因為合成原料不易腐臭。
“孟拂雪!”
有人叫他,他把頭盔挂在後視鏡,擡手撥弄了幾下頭發。是軍訓時候的室友,不是他們班的……叫什麼來着。
“快過來!”他又招呼了一聲。
“來了。”孟拂雪走過去,“怎麼就你一個?”
“許望和池藍藍去上廁所了。”他說。
孟拂雪點頭,所以面前這位不是許望也不是池藍藍,那麼根據孟拂雪模糊且稀少的人名記憶,他很有可能叫蘇何楓。
“你還沒領防護服吧?”他指了一下這大院裡的一間獨立的小白房子,“去那兒,你說你是我這一組的,報我名字領,因為我第一個到,白少将封我做組長了!”
……你還挺驕傲,這叫什麼組長,垃圾義工檢讨組組長?
白理深你真說得出口。
孟拂雪點頭,說:“好。”
垃圾站的大院子裡空得像八百年沒有活人,當然,這個猜測恐怕很正确,處理垃圾這種工作早在家政仿生人還沒有投放市場時,就有仿生人,或者說單純的機械臂在做。
所以這地方沒什麼人氣,灰白的廠房,灰白色的垃圾車停在院子裡,灰白色的分類車一趟趟從大垃圾車裡運送垃圾進入廠房。
“您好?”孟拂雪試着從窗戶叫了一下裡面的大爺。
他不确定那是真的大爺還是仿生大爺。
大爺摘下老花鏡,擰着眉毛兇巴巴地看着他:“誰啊。”
是真的大爺。
仿生大爺的話不會這麼兇。
“我是……蘇何楓小組的義工。”
“哦。”
嘭!
窗戶是往外推的,還好孟拂雪閃得快,不然一玻璃直接拍臉上了。大爺不管不顧地直接推開窗,甩了個塑料包裝過來,孟拂雪眼疾手快抱住:“謝謝您!”
走回蘇何楓身旁的時候,許望和池藍藍已經回來了,他們四個一組,說另外四個軍訓挨罰的在另一個垃圾站。四個人還沒人接應,大家拆開防護服包裝穿上。
“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池藍藍問,“我沒處理過垃圾,好吧我連垃圾都沒丢過,我媽總說我就是我們家唯一的垃圾。”
“白少将說叫我們在這裡等。”組長蘇何楓俨然端起了Leader的風範,“一會兒有人過來帶我們進去,我們要處理的,是醫療廢棄合金。”
機會居然來得這麼快。
孟拂雪像觸發了什麼即時機制一樣,猛然看向蘇何楓:“醫療廢棄合金?”
“是的!”蘇何楓點頭,“那種合金有一種什麼……什麼性質?總之垃圾站的大部分仿生人不能靠近,對它們有影響,會擾亂它們的程序什麼的,所以我們要穿上防護服。”
“怎麼處理?”孟拂雪又問。
“分類呗。”蘇何楓說,“白少将說了,裡面有幾個大池子,我們要把所有廢棄醫療合金按照新舊程度分類儲存,今天分類,明天焚燒。”
“焚燒?”孟拂雪看着他。
“對,焚燒不用我們幹,因為我們未成年,那個太危險了。”
他不幹,才危險。
孟拂雪點頭:“可明天不還是要做一天義工?”
蘇何楓跟着點頭:“明天我們去另一個垃圾站呀。”
不多時,從灰白色大廠房裡滑行出來一個同樣顔色的仿生人。沒有性别特征,也沒有臉,純勞作型仿生人。
它沒有被設計人類的腿和關節,因為垃圾站裡沒有階梯,全是順滑的平地,它的下半身是兩個輪子:“你們好,請跟我來。”
四個人跟在它身後走向廠房。
廠房隻有機器運作的嗡鳴聲,孟拂雪沒由來的感覺瘆得慌,好像他們四個人是這裡唯一的活物。不對,還有白房子裡的大爺。
“這邊請。”仿生人說。
拐了個彎,說是拐彎,其實這廠房裡沒有任何阻隔,他們隻是穿梭在高度與肩膀齊平的垃圾處理池。這些巨大池子的牆壁各有一道斜坡,一些安裝輪子的仿生人從斜坡上去池子邊緣,将垃圾投放進去。
每個大池子之間有固定的間距,他們就在這間距中行走。又拐過一個路口時,孟拂雪發現自己走在了第一個,他回頭……
許望和組長蘇何楓互相抱着對方的胳膊,池藍藍也恐慌地攥着拳頭。孟拂雪向組長投去了一個疑惑的目光。
蘇何楓小聲道:“有……有點陰森啊這地方。”
是有點兒,孟拂雪點頭。
那仿生人就是個灰白色的建模,簡易型,不處理人類情緒,不提供任何寬慰。它甚至沒有正反面兒。
“這邊請。”幹巴巴的,沒有男女音效的機械音。
最後一道彎過去,是一道警戒線,激光式的。孟拂雪看了眼發射源,是仿生人休眠射頻。大約是為了防止有仿生人出現程序紊亂,自己亂跑的時候誤闖進廢棄合金處理池附近。
“謝謝。”孟拂雪下意識道了謝,畢竟人家帶路了。
“你挺奇怪的。”池藍藍說,“你跟一個……呃,機器人,說謝謝。”
的确,這樣的外貌對于家裡有制作更精良的仿生人的孩子來講,實在沒法說這是“仿生人”,而是選擇了更質樸的“機器人”來稱呼它。
帶路的仿生人不理解什麼是“謝謝”,自然也不會跟孟拂雪說“不客氣”,它甚至不用掉頭,直接以“退”方式離開了。
這對城裡小孩來講可怕極了,許望和蘇何楓快黏一起去了,孟拂雪歎氣,想推眼鏡但食指直接戳到護目鏡上。他說:“走吧,操作的方法白理深都教過你了吧?”
“啊?”蘇何楓都快吓傻了,“白理深是誰?”
“少将。”孟拂雪說,“白少将。”
“教過了。”蘇何楓這會兒想起來自己是組長,立刻撒開許望,站直,“啊對對,裡面有四個大池子,我們四個一人一個。”
其實沒什麼好怕的,以孟拂雪的身高,還是可以看見廠房其他地方,這裡的地形很簡單,全部都是“田”字型。隻是這個“田”字的區域都是廢棄合金。
池子的左上角标注了這裡處理的類型。
孟拂雪真是點兒背了十七年,終于讓他走運了一次。他站到寫有“維恩合金”的池子邊,說:“我處理這個。”
“哦,好啊。”蘇何楓說,“咱們要先下到池子裡面,把它們按照大小、成色排列分類,對了裡面還有幾個箱子。少将告訴我,每個箱子上有尺寸要求,把符合要求的放進對應箱子就行。”
簡單的判斷式分類勞作,孟拂雪點點頭表示明白了。他們也順着斜坡走上去,站到處理池牆上的時候,孟拂雪回頭看了眼。
寂靜的垃圾處理站廠房,仿生人們的輪子在地上沒有摩擦出多少聲音,微弱的機器聲,鏟起垃圾時的“唰啦”聲也并不響。這地方确實詭異,從這裡放眼望去,确實隻有他們四個活物。
“我有點想回家了……”許望是最害怕的,“早說是這種地方,我看什麼片兒啊我……”
“沒事的。”孟拂雪和他是隔壁池子,安慰道,“垃圾站是政務機構,不會有危險。”
許望遲遲不敢從斜坡上來,說:“我知道,但這也太詭異了吧,連個活人聲兒都沒有。”
“不是有我們嘛!”蘇何楓緩過來了,堅定地看着許望,“放心,你要是害怕你就喊,我們回應你。”
孟拂雪再低頭看維恩合金這個池子,如他所料,廢棄的維恩合金塊很少,甚至沒有鋪滿這池子的地面。他順着斜坡走入池子,先去看分類的箱子。第一個箱子寫“20克(包含)以上”,第二個箱子是“10克(包含)至20克(不包含)”,最角落裡有個小小的稱。
看起來是個簡單到幾乎不用動腦的工作,但很快,困難的部分來了。
它畢竟是放射性金屬,即便有防護服,孟拂雪穿梭在這些金屬塊之中還是感覺頭暈目眩,防護服的封閉性很強,衣服裡面的微型冷卻固件不足以緩解這種悶熱。
他拖着20克标準的箱子,另一隻手抱着稱,邊撿邊稱,再丢進箱子。
維恩合金是棕紅色,看久了像生鏽的血塊……不過血塊怎麼會生鏽,倒是有鏽味。也不對,他穿着防護服,怎麼會聞到維恩合金的鏽味?
原來是自己的血……
“孟拂雪!!”
“怎麼辦啊少将!他不會死了吧!他流了好多鼻血啊!”
“他不會被悶死了吧!快把防護服剪開!”
“剪開就真死了。”這句是白理深的聲音。
是啊,别剪我防護服啊,這兒可是廢棄合金處理池,剪開豈不是全身裸露在使用過的合金池裡了。
他感覺腳沒沾到地面,但自己卻在移動,應該是被白理深抱起來了。感謝他沒有用扛麻袋的姿勢,不然這會兒鼻血會倒流去腦子裡。
“飛走了……”蘇何楓他們三個仰着頭。
什麼飛走了。孟拂雪感覺呼吸通暢了點,也覺得有新鮮空氣進入肺葉,掙紮着睜開眼。
原來是白理深背後長出來一對翅膀。
是廢棄合金侵入大腦産生的幻覺嗎?為什麼白理深會有翅膀?
“别說話。”白理深用警告的語氣,“喉嚨别動,容易吐血。”
“鼻血已經流我一身了,别再吐我一身血了。”白理深補充。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