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空氣裡已然布滿了暑熱。
章長甯從外面回家時,正好遇上收拾行李準備外出的沈眠,母子兩人對上視線,不約而同地開口——
“媽,你這是要去哪裡?”
“小甯,你回來啦?”
沈眠示意傭人給章長甯倒了一杯冰鎮檸檬水,“今天外面挺熱的吧?看你腦門上都冒汗了。”
“是有點。”
章長甯也不隐瞞自己的行程,“朋友投資的陶藝工作室今天開業,我去湊了湊熱鬧。”
他口中的陶藝工作室,正是柏續當老闆投資的。
章長甯挺感興趣,覺得和自己所擅長的專業也有所挂鈎,所以厚着臉皮也投了點錢、和對方讨了個藝術總監的頭銜。
這樣一來,他在國内也算有個副業在做,不算是虛度光陰了。
不過因為還沒做出成績,所以章長甯不想過早透露過家裡人,免得他們白開心一場。
章長甯接過傭人遞來的檸檬水,大口灌了半杯才問,“媽,你這收拾東西要去哪裡?”
“去臨省,你嫂子那邊。”
章長甯的大嫂,也就是章長風的妻子,上個月剛剛誕下了一個女兒,隻不過産後身體虛弱,一直待在臨省的娘家休養。
“你爸和你大哥最近因為集團的事情出國了,奶奶也去小叔家短住了,我在家裡閑着也是閑着,征求過你大哥大嫂的意見,打算趕去搭把手。”
雖然商家不缺錢,早就聘請了專業月嫂以及産後修複師,但初當奶奶的沈眠還是放心不下,畢竟,二十多年的陰影一直深埋在她的心底揮之不去。
章長甯點了點頭,“要我送你嗎?”
“不用,司機在外面等了。”
沈眠示意傭人先将行李箱拿出去,轉念又想起一事,“小甯,不過媽還真有事要交代你。”
章長甯自然接話,“什麼?”
沈眠考他,“今天幾号了?”
“七月九号啊,怎麼了……”章長甯的問話還沒來得及落下,他就反應過來,“後天,七月十一号,二哥生日。”
“就知道你這孩子不會忘記。”
沈眠拍了拍他的肩頭,“這些年,長叙一直沒過生日的習慣,以往還在上學的時候,我和你爸還稍微給他操持一下,自從工作後他就越發不愛折騰了。”
“我想着,他這一回大概同樣不愛慶祝,你後天要是有時間,簡單陪你二哥吃個便飯、替他熱鬧熱鬧?反正他一向順着你。”
章長甯想起自己很早之前就準備好的生日禮物,點頭,“嗯,我知道了,媽,你别擔心。”
“好,時間不早了,那我就過去了,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給媽媽打電話。”
章長甯主動抱了抱她,“嗯,路上小心,讓司機開慢點,到了報個平安。”
沈眠拍了拍他的後背,“好,趕緊上樓沖個澡,大夏天一冷一熱的,小心感冒。”
“嗯。”
…
隔天,十号。
章長叙早起就出了門,按部就班地開啟了新一天的醫院工作。
下午四點,他結束了新一輪的巡房,還沒等回到腦科神經科的值班室,就聽見裡面傳來少有的歡聲笑語,仔細一聽,還有熟人的聲音。
“……”
甯甯?
章長叙眸底的那點疲态迅速被光亮取代,加速推門而入。
果不其然,章長甯這會兒就坐在他的值班工位上,和其他的醫生同事笑成一片。
章長甯第一時間回過視線,“二哥,你回來啦?”
章長叙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彎,快步走近,“你怎麼來了?”
邊上的醫生搶先說,“叙哥,你小弟來接你下班呢。”
“是啊,我們還沾了章醫生的福,喝上你弟帶來的咖啡了。”
“不客氣,能請各位哥哥姐姐是我的榮幸~你們工作辛苦。”
章長甯向來嘴甜,他拿起桌上單獨放好的那一杯遞給章長叙,“哥,你的。”
“等下班再喝。”
章長叙收下眼前人遞來的好意,又問,“怎麼突然想起來接我下班了?”
章長甯看了看邊上的醫生們,又怕章長叙不愛熱鬧,于是偷摸講,“你忘啦?明天你生日啊,我等着接你下班一塊去吃大餐慶生呢。”
“……”
章長叙難得愣了愣,看向值班室的電子表确認了一下日期,“今天不才十号?”
“我偷偷看了一下你的排班表,明天不是要坐班守夜?所以想着今晚給你提前慶祝,等到零點也算過生日了。”
章長甯說出自己的想法,又有些擔心,“二哥,你今天不忙吧?我沒打招呼就這麼過來了,會不會打擾到你工作?”
“不會,我今天是正常的排班,五點就能下班。”
章長叙示意他坐回工作轉椅上,自己則是随便勾來了一張塑料凳,“你先坐着玩一會兒手機,我把巡房的病人情況用電腦登記一下。”
“好,我不打擾你。”
章長叙微微調整了一下電腦擺放,開始整理起巡房檔案。
值班室裡的其他醫生也從玩笑中回歸到了工作狀态,各忙各的去了。
臨近下班前的十分鐘,值班室的門突然被一名護士從外着急撞開。
砰的一聲,立刻引起了值班室内所有人的注意力。
護士直接鎖定章長叙所在的方向,開口及時重點,“章醫生!07重監的病人顱内壓突然增高,各項體征都呈臨界值,已經被送去搶救了,邱主任讓你馬上過去一趟。”
章長叙原本還算輕松的神色頓時嚴肅,起身就往外趕,“陳勳!跟我來!”
“好!”
另外一個醫生也跟着跑了出去。
“……”
章長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怔在原地,過了好幾秒才露出慌亂而緊張的神色。
他沒敢跟上前去打擾,而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值班室裡的另外一位女醫生,“淩醫生,這情況很嚴重嗎?”
淩醫生蹙着眉頭,自然是了解這一病患,“腦癌晚期,還是個小男孩,上周才過完十歲生日,已經抗癌四年多了。”
“……”
章長甯心驚,再出口的聲線多了一絲顫抖,“會、會沒事吧?”
淩醫生不敢打包票,“現在隻能寄希望于邱主任和章醫生他們,能将她從死亡線上拉回來。”
章長甯沒接話,隻是神色變得更加凝重了。
淩醫生歎了口氣,“手術時長說不準,你可能要在這裡等一會兒了。”
“嗯,我等着。”
…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章長甯眼看着到了下班點,又見着窗外的天色慢慢變黑,他再也沒了玩手機的心思,一心惦記着手術室裡的章長叙以及那位小病患。
說真的,這是他第一次直面醫護工作的壓力,哪怕隻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
隻要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刻,就得随時随地肩負起病患的性命安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章長甯隻覺得自己等得思緒都要麻木了,值班室的門才有了再度開啟的動靜。
章長甯猛地站了起來,下意識地喊,“二哥!”
推門進來的是一名臉生的小護士,她對上章長甯焦急的目光,“是章醫生的弟弟嗎?剛才淩醫生下班前特意叮囑過我,章醫生那邊的手術一結束就來通知你。”
章長甯走近,“結束了?情況怎麼樣?”
小護士搖了搖頭,“呃,我不太清楚,隻是聽說五号手術室那邊結束了,你可以去看看?”
“好,謝謝。”
章長甯得了明确的方向,立刻奔去了五号手術室。
叮咚。
電梯門應聲而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像是沖破了什麼屏障,驟然傳了過來。
“……”
章長甯心尖凝上一絲說不上來的寒意,強迫自己走出電梯,他跟着地面指示和強烈哭聲的雙重指引,一步步地走到了拐角處站定——
此刻,五号手術室的燈已經熄滅了。
一具遮了白布的推床就定在手術室的門口,一名頭發淩亂的女人正不顧家人的攙扶和勸慰,撲在推床前,死死抱着白布下的至親骨肉。
章長甯意識到了什麼,呼吸一窒。
手術室的門又一次推開,章長叙在内的醫護人員都走了出來。
為首的主任和章長叙走到女人和其家人的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說着什麼。
時間被死亡的悲痛拉得更為緩慢。
章長甯知道自己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場合,隻能默默站在原地,直到家屬的悲痛哭聲和推車一并于他擦肩而過——
章長叙的目光才和拐角處的他對上了線。
目光相觸的那一刻,明明相隔好幾米,可章長甯就是看清了章長叙眼裡無法掩飾的疲憊和無力。
“……哥。”
章長甯眼眶一酸,開口卻不敢大聲喊。
章長叙終究是迎着章長甯的目光走了上來,他摘下口罩,站在離他咫尺近的地方,“甯甯,抱歉,剛剛沒能顧得上你。”
沙啞疲憊而沙啞的,令章長甯心疼。
“二哥,我沒關系,你、你沒事吧?”
“……”
章長叙神色還有些緊繃,答非所問,“甯甯,你先回去吧,我們手術還得開個會,估計結束會很晚了,你别餓着。”
話音剛落,那頭的邱主任就喊了話,“長叙。”
章長甯不敢打擾章長叙的術後工作,“哥,你去吧,不用擔心我。”
“好。”
章長叙重新戴上口罩,轉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
……
轟隆!
夏天的雷陣雨總是說來就來,雨勢随着狂風越來越大。
章長叙的太陽穴一陣一陣地發脹,走出電梯時,他意外發覺了蹲坐在休息區充電口的那團身影。
章長甯的視線就一直盯着電梯,見到章長叙的第一時間,他就着急起身,“二哥!”
結果卻忘了自己保持了蹲姿太久,雙腿發麻差點栽倒在地,好在手裡的長柄雨傘作為支撐,勉強讓他穩住了身形。
章長甯忍住雙腿的麻痹感,以最快的速度靠近章長叙,“二哥,你忙完了?”
章長叙眉心一蹙,“這都幾點了?你一直等在這裡?”
“啊……”
章長甯沒有否認,“我擔心你就沒走。”
他舉了舉手中的雨傘,“我剛還特意去買了一把傘,夠大,這裡到停車場有段距離,你今天已經夠累了,别淋着雨。”
章長叙還想再說些什麼,可嗓子卻被沉重的情緒堵得說不上話。
章長甯主動攏住他的手腕,“哥,我們回家嗎?”
“嗯。”
雨下得很大,但好在章長甯買的雨傘也夠大。
兩人走到停車場,章長甯看見眼熟的車牌,搶先開口,“二哥,今天換我開車。”
章長叙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下雨天能見度低,你别……”
話還沒說完,章長甯就搶過了他手中的車鑰匙,“你放心吧,我沒問題,你今天太累了,強撐着精力開車才不好。”
他一邊說着,還一邊将章長叙推到了副駕車門前。
再然後,一頭紮進了雨裡、繞到另外一邊。
“甯甯!”
“哥,快上車!”
——砰!
車門關上,隔絕了潮濕。
章長叙看着章長甯被打濕的衣服,連忙抽出紙巾遞給他,“要不還是我來開?”
章長甯胡亂擦了擦臉上和身上的雨水,幹脆啟動了車子,“換來換還得淋雨,你就放心靠着休息,我在國外考過駕照了,回國之後也考了,能行。”
說完,他就打開雨刮器和前照燈,緩慢将車子開出醫院。
“……”
章長叙的太陽穴實在是跳得厲害,他見章長甯的神色确實輕松,勉強釋出一絲笑容,“沒想到第一次坐你的副駕駛,是這種情況。”
章長甯聽得出他刻意隐藏的沉重,笑着逗他開心,“這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技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