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幻境裡的杜大人看起來也不過十四五歲,比她還要小兩三歲。
五年時間,就能讓一個人變化這麼大。
這時候的杜大人,還是個會為别人刻薄的言辭而傷心的少年啊。
她想拍拍他,告訴他以後會成為一個擁有“雖千萬人吾亦往矣”的強大内心的好官。
程希夷看着眼前這個還十分青澀的杜文煥用袖子将臉上的淚珠拭去,眼神中不帶一絲情感,比她剛見他時更為冷漠。
他用桌案上的硯台磨好墨,又從筆架上取了一支筆,待筆蘸飽墨汁,落在紙面上,草草寫了幾個字。
程希夷想湊過去看他寫了什麼,但他似乎對紙上的内容并不滿意,将紙揉成一團,煩躁地往門口一扔。
恰好扔在剛推開門的婦人腳邊。
杜夫人端着一碗冒着熱氣的黑色湯藥,見腳邊滾來一個紙團,愣了愣,将它踢到一邊,笑着走過來将碗放到桌案上,将桌案上的紙壓出一圈凹進去的印子。
杜文煥放下筆,客氣又疏離地行了個禮,問:“母親大人,這是?”
“方才我去你房中沒找到你,”杜夫人熱絡地将碗遞過去,“這是大夫交代給你要喝的藥。”
杜文煥本想先放在一邊,但杜夫人擡手制止了他,“藥涼了,藥效就不足了。莫不是怕苦?煥兒你也不小了,可不能像小孩一樣。良藥苦口利于病,還是盡快喝了罷。”
在一旁的程希夷聽了先前灑掃庭院婆子指桑罵槐的話,對這杜府的人印象本來就不大好,但她們口中“貼心照顧”的杜夫人倒真的十分關心杜文煥似的。
十四五歲的小杜文煥現在看起來的确是一塊寒冰。
不過她所知道的他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其中必有緣由。
杜文煥聽了杜夫人的話,果然把藥喝了一半,放下碗說:“母親前來是還有什麼事麼?”
“隻是關心你的身體罷了。”杜夫人随意敷衍了一句,餘光瞥見方才踢到一邊的那紙團,彎腰拾起。
打開一看,眼神變得銳利了幾分,握住紙張的指尖用了些許力氣,面上還是風淡雲輕,轉而對杜文煥說:“煥兒,你是打算寫信給官衙,莫不是那些強盜對你說了些什麼?”
杜文煥急忙否認:“并沒有什麼,母親大人多想了。”
語氣中帶着掩飾不住的慌張,這個年紀的他還不懂得掩藏自己的心思。
“多想?”杜夫人微微一笑,“你是我的好兒子,我怎麼會多想呢?不過若真有什麼,要早些告訴我,我這心可一直為你提着呢。”
這話極其古怪,但杜文煥顯然聽得懂,因為他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右手攥緊,在微微發抖。
他們二人間的古怪氣氛令程希夷不解,但她看出來杜文煥在害怕杜夫人。
“父親呢?”僵局了半天,杜文煥開口打破。
“他上朝去了。”杜夫人将藥碗端起,用勺子舀起一勺藥湯,送到杜文煥嘴邊,“再不喝,就真的要涼了。”
杜文煥抿了抿唇,拒絕了她喂到嘴邊的湯藥,然後自己将碗拿過,一口氣喝光了。
“這下總可以了?”
“這話說的,像是在為我喝藥似的。”杜夫人柔柔一笑,快速收拾好了藥碗,準備離開。
在她轉身時,那嘴角的最後一抹笑意瞬間消失不見。
杜文煥冷冷地盯着她的背影,問:“父親什麼時候來看我?”
“我也勸過他,”杜夫人回答得天衣無縫,“但他政務繁忙,總說沒有時間。你身為兒子,應當多體諒體諒他。”
“我被綁時,他也是‘政務繁忙’?”
“當然。”杜夫人沒有回頭,語氣也沉了下去。
“那母親您也是‘政務繁忙’,在我被綁三天後才報官?”
“煥兒,我隻是在照顧你出天花的小弟一時疏忽罷了。這些天我衣不解帶照顧你,但你到現在還在怪我麼?”杜夫人出聲,最後一絲溫和也消失不見,“你累了,就不要多想了。”
杜文煥順從地低下頭,眼睛裡是不容忽視的冷意,“兒子明白,怎麼敢怪您。”
在杜夫人走後,杜文煥看着手中的毛筆發呆,方才那紙團已不見了蹤影。
忽然聽到杜夫人在門口和誰交談,程希夷湊過去聽,應當是一個小厮,聲音中還帶着幾分焦急。
“夫人,京兆府的李大人派人來說,找到了一個漏網之魚,要請二公子去辨認呢!”
“什麼?!”門内外的幾人一齊驚呼,隻是對門外的人而言是驚吓,對門内的人而言是驚喜。
杜文煥沖出門,忙說:“我同你一起去!”
杜夫人來不及阻止,也說:“我也去。”
程希夷跟在後頭,同他們一塊去了正堂。
那裡站着一個衙役,見杜文煥來了,抱拳行了個禮,問:“可是杜文煥杜小公子?”
“是我。”十五歲的杜文煥已初顯風度,從容應了一聲,問:“可是要我去指認強盜的面目?”
“正是。”衙役做了個請的手勢。
杜夫人想随他們一同去,被衙役拒絕了:“牢獄那腌臜之地,不要髒了夫人的裙。隻需杜公子去就好,請留步。”
杜夫人咬了咬唇,隻好不甘心地留下了。
路上,程希夷聽杜文煥好奇地問:“這個強盜,是從哪找到的?”
衙役答:“他本是打算私自下山再搶一筆,剛好與官府擦肩而過。在沒人住的房子裡躲了幾天,被一砍柴農夫發現就報了官府。”
“原來如此。”杜文煥試探着問,“我報官那天之後,官府去了強盜的洞穴,真的沒再發現一個活口嗎?”
“小公子,這還是我們要問你的。”衙役笑了一聲,“剩下的還是請到府衙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