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衙的牢獄内,府尹李允正在和另一人說話,那人身穿常服,發須皆白,看起來不過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但李允對他畢恭畢敬,談話時甚至刻意彎了彎腰。
“府尹,杜小公子來了。”衙役通報。
李允回過頭,那個老人也朝出口看去。
杜文煥不認得老人,但認得李允,行禮道:“李大人。”
李允也不多說,開門見山:“你認一認那個強盜罷。”
隻見一間牢房裡關着個滿臉橫肉的兇惡強盜,隻是到了這地方,就是老虎也得拔了牙,他也神氣不起來了。
那個強盜聽到腳步聲,神色恹恹地坐在地上,沒有理會的意思。
獄卒開了牢門,踢了他們一腳,呵斥道:“起來,快起來。”
又對杜文煥說:“小公子,你見到的強盜中可有這個人?”
那個強盜聞聲也好奇地擡起頭來,可還沒等杜文煥說話,他大叫一聲,驚地癱坐在地上,指着杜文煥恐懼地說道:“你,你是人是鬼?”
杜文煥疑惑地看着他,對獄卒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他是不是出了點什麼毛病?
獄卒也很疑惑,又沒對他用什麼重刑,怎麼變成這樣。
杜文煥朝他們走近一步,蹙眉說:“我自然是人,你若不從實招來,倒是快要變成鬼了。”
“不可能,不可能,”強盜說,“你明明已經死了,怎麼可能會複活呢?”
獄卒見他愈發胡言亂語,隻好先将杜文煥帶出去,并将情況對李允說明。
“這人昨天還好好的。”
李允親自去牢房看了看,可那個強盜驚懼過頭,口中嘟囔着什麼鬼魂索命,金盆洗手之類的話,沒法回答旁人的問題。
他一甩袖子,無奈地向一旁的老人求助:“高大人,你看這……唉!”
高琦沒去管那個強盜,倒先将杜文煥上下打量了一番,說:“孩子,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他的眼神慈祥卻銳利,讓杜文煥避不開,“我是趁着夜色,在他們守衛松懈時逃出來的。”
高琦微微颔首,既沒肯定又沒否定,他的語氣中帶着試探,卻又不至于讓人反感:“孩子,要知道那洞穴中,包括強盜和被綁去的孩子,除了你和方才那人,沒人逃出來,都死于其中。你可知道些許内情麼?”
杜文煥搖了搖頭,說:“不知。”
李允想到一個可能:“莫非是與他們敵對的另一夥強盜趁着夜色将他們全部殺死?既然杜小公子都能僥幸逃出,可見他們的防禦确實松懈。”
高琦并不認可:“我見過你們帶回來的強盜屍首。刀口平整,刀刀刺中要害,目的是一擊斃命,不像是粗莽的強盜所為,倒更像專業的殺手。”
說罷,他轉而問杜文煥:“孩子,你認出方才那牢中之人嗎?他在強盜中是什麼地位,在參與綁架這件事上又做了什麼?”
杜文煥搖頭,“我隻認得他與山上強盜是一夥的,其餘的就不知道了。”
見他什麼都不知道,高琦也沒為難他,對李允說:“讓他走罷。小小年紀經曆了這麼些事,臉還白着呢,何必這時候讓他過來。”
李允連忙稱是,讓衙役送杜文煥離開。
杜文煥正打算走,頓了頓,又轉身回來,猶豫地對李允說:“李大人,關于綁架案,并不簡單。”
李允還未說話,旁邊的高琦倒是來了興趣:“哦?說來聽聽。”
“這些強盜目标明确,專門綁架富家子弟,按理來說這應當是個不小的團體。”杜文煥站在兩位大官前不露怯色,神色自若地講他的觀察。
但程希夷發現他的手緊攥着衣袖,顯然在克制自己的緊張。
原來這個年紀的杜大人還是會緊張的,不過她怎麼會有杜大人生來就遇事處變不驚的錯覺。
想來她一直看到的都是懂分寸知進退,處事遊刃有餘的杜大人,不曾想過他也曾有成長,也經曆過許多事才變成如今的模樣。
杜文煥接着說:“要想幹這種大事而不被官府抓到,這團體裡一定分工明确,而且有人告訴他們被綁架的人的動向,他們才能以最快速度實施綁架。”
高琦也是在朝堂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的老狐狸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強盜并非随機綁架,而是有人雇傭他們?”
李允皺起眉頭,對杜文煥道:“小小年紀知不知道什麼叫口說無憑?”
杜文煥不服氣:“我知道是誰指使強盜綁了我。”
“此事我自會調查。”高琦及時用布滿褶皺的手拍了拍杜文煥的肩,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
杜文煥看了看自己的肩頭上的手,又看向高琦深邃渾濁的雙眼,沒有說話。
忽然,獄卒驚歎了一聲:“他,他死了!”
“誰死了?”衆人的眼睛齊刷刷看向他。
獄卒指着牢房裡說:“那個強盜死了。”
牢房内,強盜仰面朝天,嘴角流出黑色的鮮血,雙眼瞪大,顯然死不瞑目。
就是說,在他們談話的時候,有人悄無聲息地解決了關在牢房的強盜,而全程沒一個人發現。
高琦闆起臉,嚴肅道:“此事确有蹊跷之處,你且回去。你年紀太小,不必參與這些事。”
杜文煥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點了點頭,打算離開。
程希夷想,現在的杜大人不明白,但以後的杜大人回想肯定會明白,這老人是在保護他,不讓他卷進去。
高琦送了他幾步,走出牢獄後,拍拍他的肩,在他耳邊低聲說:“自古人才出少年,年輕人前途不可限量,說不定你我有一天會在官場相見。但在此之前,要學會韬光養晦。親近的人害你卻不被發現,不是因為手段多高明,而是身邊的人都裝不知情。”
杜文煥驚詫地擡起頭,而那老人早已轉身回了牢獄。
天,又暗沉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