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禾做了個漫長的夢。
夢裡她還是五六歲左右的年紀,一左一右地牽着父母寬大的手掌,幾乎是一蕩一蕩地往前走,媽媽嗔怪地叫她不要這麼玩太危險,爸爸卻是一臉寵溺,說小禾想玩就玩,爸爸在這兒撐着你呢,不會摔下來的。
媽媽怪爸爸太溺愛女兒,卻又在幾句甜言蜜語中敗下陣來,母女倆臉上露出一模一樣的幸福笑容,年幼的林語禾伸出短短的手指頭指着遠處的大圓盤說要坐那個,這對恩愛的夫妻便順着女兒的心願,帶着她一起坐進了透明的小盒子裡。
圓盤升到最高點,她撲到了玻璃邊喊哇塞,一張臉貼在上頭壓得扁扁的,像隻胖乎乎的餃子,媽媽湊了過來将她抱在懷裡,爸爸卡準時機,在這一刻按下了快門。
太陽升了起來。
躺在病床上的女孩慢慢、慢慢地轉動着眼珠,随着眼皮的微微顫動,她睜開了眼,刷着大白的天花闆映入了眼簾。
焦距調整,她眨了眨眼,試圖看清更多,卻發現自己渾身乏力,四肢酸痛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她隻能艱難地轉了轉眼睛,動了動手指頭。
這一下驚動了床邊趴着的女人:“小禾?!”
是她媽,還是那麼風風火火,女兒醒了立刻就去按床頭鈴,外頭的走廊上沒多久就響起了腳步聲,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帶着護士魚貫而入:“病人醒了?哪裡不舒服?”
似乎隻是口頭上問詢,然而他們迅速的動作卻又表示并非如此,體征檢查、抽血、量血壓……一系列操作之後,領頭的醫生嘗試與她進行對話。
林語禾一開始什麼都沒回答,衆人都十分緊張,常美琴緊緊地攥住床單,又是害怕又是忐忑地盯着醫生的臉色,直到林語禾艱難地迸出一句:“……我口渴。”
所有人都重重地呼出一口氣,還能正常表達自己的生理欲望,至少證明人是清醒的,又确認了一遍林語禾的狀态,剛剛怎麼來的醫療大隊又原模原樣地從病房離開。
常美琴跟了出去,隔着薄薄的一扇門,林語禾也能聽見母親壓低聲音的哭聲,再擡頭看,旁邊沒有床位,也不存在病人,她竟然住了一間單人病房。
窗邊擺着一盆三角梅,能聽到樓下有人在澆花,水壓從管子裡噴湧往上,在玻璃窗上濺出星星點點的水花,又在投射下來的陽光中暈出一彎小小的彩虹。
常美琴推開門進來,手裡還拿着大大小小的單子,她沒有向林語禾解釋這些都是什麼,而是将它壓在了病床旁邊一張更低矮的行軍床上,上面還有人睡過的痕迹,林語禾看一眼就知道,之前照顧自己的時候她應該都睡在這裡。
“你想要什麼,和媽媽說。”
“……想喝水。”
身後的枕頭塞了上來,常美琴将女兒慢慢扶了起來,拿過熱水壺給她倒上小半杯開水,又兌了大半杯涼白開進去。
溫熱的水灌進喉嚨裡,先是刺痛,緊接着是滋潤,林語禾一口喝光還有些意猶未盡,常美琴又轉身去給女兒兌第二杯。
林語禾看着她消瘦的背影,輕聲開口:“我夢見小時候去宣城公園玩了。”
常美琴的手抖了抖,又強自穩定下來:“是嗎?”
“爸爸給我們拍照,在摩天輪上。”林語禾笑了笑,“原來那時候有那麼大的摩天輪,拆了真可惜。”
常美琴将水杯拿了過來,看着女兒慢慢抿着喝下第二杯,好一會兒才開口:“對不起。”
她知道,女兒口中的“爸爸”并不是如今家裡的那個男人,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會動的盒子,裝進了一座不會動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