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開始的跌跌撞撞之後,很快,這輛載人的小自行車就晃晃悠悠地攀上了沿江路,順着江畔公園外頭的非機動車道一路前行。
比起旁邊轟轟前進的公交車與小汽車,它就像是一片被風吹落在池塘裡的樹葉,可無論風吹得它如何搖搖晃晃,它還是頑強地遊往前方。
十月的晚風有些涼,曉陽将頭發挽去耳後,即将落下山坡的太陽在宣江上投下粼粼波光,承載着兩人的車轱辘吱嘎吱嘎地轉。
從上了這條沿江路開始,林語禾就放慢了騎車的速度,她偏過頭,明朗的聲音順着晚風傳進了曉陽的耳朵裡。
“曉陽,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之前也來過這裡?”
“……當然記得。”
“那次我就想和你一起來這裡看江景……結果天黑了沒趕上。”林語禾說道,“這次要不要補上?”
“……好。”
自行車穩穩當當地停在江畔公園盡頭的觀景台邊,林語禾把車把手交到曉陽手裡:“等我一下!”
片刻她再回來,手裡竟然拿了兩個脆皮甜筒。
“一個香草,一個香芋。”林語禾笑眯眯地把香芋味的遞到曉陽手裡:“香草歸我。”
“……”
“你肯定在想,我為什麼不買一樣味道的。”林語禾輕聲說道,看曉陽點了點頭,她笑容更深了一點,“在歡樂谷那時候,雨娜和桂圓給我們倆都買的香草味,可是我們三個很快就吃完了,你還隻吃了一點點。”
“我一開始以為是你不喜歡吃冰淇淋,但後來我發現不是這樣,你隻是覺得香草味太甜了,吃完那隻冰淇淋之後,你一直在喝水,香芋味就沒那麼甜……所以我猜,你當時說‘和她一樣’,不是指的香草,而是指的香芋味。”
“……”曉陽接過那支冰淇淋,“你觀察得好細緻。”
林語禾一隻手拿着甜筒,另一隻手拉着曉陽,将她帶到觀景台上,下面就是西流而下的宣江,貨運船正好從這兒經過,長長的汽笛聲,拖着落日的餘晖,在宣江上投下粼粼的波光。
“不,我一點也不細緻。”冰淇淋散發着香甜的氣息,林語禾咬了一口,有些自嘲地說道,“我應該是世界上最粗心大意的人。”
如果真的足夠細緻,又怎麼會遲鈍到時至今日,才意識到那場溺亡的意外,或許不是曉陽貪玩下水遊泳導緻的悲劇?
又怎麼會對曉陽一直以來諱莫如深,對自己的人生一筆帶過這一點毫無覺察?
她轉過來,看着沉默吃冰淇淋的曉陽,認真地說道:“……所以,我想重新了解你。”
“……我?”
“嗯。”林語禾點了點頭,“沒有什麼理由……隻是我想了解姜曉陽這個人,了解你。”
曉陽沒說話,兩人之間一時之間有些沉默,就在那支冰淇淋越來越小,隻剩一個脆皮之後,她忽然笑了笑。
“……不是姜,而是江,宣江的江。”她按着被風吹起的鬓角碎發,雙眸裡映着宣江上的細碎光點,“我的名字,其實是江曉陽。”
她望着眼前的江水,“我出生在清晨,我爸說,他第一次抱起我的時候,正好産房外的太陽升起來——所以就有了我的名字,曉陽,破曉的太陽,無論遇到什麼不快樂的事情,都能憑借自己的力量沖破它。”
林語禾意識到曉陽口中的“爸爸”并不是她曾見過的那個中年男人,曉陽提起這兩個字的時候,語氣親昵,甚至帶了幾分溫柔……與她和那個中年男人面對面時的冷漠沉默迥然不同。
曉陽給出了答案。
“隻可惜,他不在了。”她轉過頭來,“為了給我買生日禮物,那一年春節我爸沒有回家,而是留在了省城的工地上。”
“那時候沒辦法視頻通話,他隻能借外面的公用電話給我打電話……但即使如此,我收到的第一個新年祝福,還是我爸。”曉陽的笑容有些溫柔,“連小賣部都關了,我爸就一家一家地敲門,拿着錢拜托人家讓他給家裡打個電話。”
“他說過年老闆給了好幾張紅票子當獎金,說在省城看到一條漂亮的公主裙,等百貨商場恢複營業,他就買了給我帶回來,還說年景好,再辛苦幾年就能把我讀大學的錢攢出來,讓我在家裡等他的電話。”
“……”
“後來,我接到了電話,卻是省城醫院打來的……工地上的塔吊忽然倒了,我爸壓在下面,當時人就沒了。”曉陽輕聲說道,“他攢下來那些錢,剛剛好夠給他買一座公墓,小小的骨灰盒,就放在宣江對面的山頂上,其實挺好的,他還能天天看到這麼漂亮的江景。”
曉陽伸出手,替林語禾整理好碎發:“别哭,已經過去很久了。”
可是林語禾沒辦法不哭,每一次她多了解眼前這個女孩多一點,她心裡的難過就更濃了一些,她抽了抽鼻子,聲音嗡嗡的:“……你爸爸很愛你。”
“嗯,所以我也已經很滿足了。”曉陽笑了笑,“有這麼好的爸爸,還有你這麼好的朋友……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這句話帶着強烈的消極意味,就好像對于未來完全沒有期待一樣。
林語禾不願意看曉陽這樣消沉:“當然不滿足——”
“我們還隻去過省城的歡樂谷,省城以外那麼多的地方我們都還沒有一起去過……迪士尼,環球影城……”她絞盡腦汁地想着那些遊樂園的名字,明明平時在班上總能聽到别人讨論,可偏偏在這時候一個都想不起來,急得她額頭都出了細汗,“全世界還有那麼多地方,我們可以一起去!”
“那些都太遙遠了。”曉陽輕輕笑着,說話的尾音像是帶着歎息,“就連宣城,我都隻踏出去過那麼一次……更不用說這些地方,太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