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也不遙遠,你看——”林語禾焦急地反駁,她目光遊曳,從曉陽肩頭眺望出去,定格在不遠處的大圓盤上,她揚起手,“那個摩天輪,我們就沒有一起坐過呢!”
她語氣急切,主動牽住了曉陽的手:“……我想和你一起坐。”
……
有誰能拒絕那麼一雙充滿了希冀的眼睛呢,至少曉陽不是能拒絕的那個,等她回過神來,自行車已經呼呼地破開了晚風,一路奔馳到了遊樂園的門口。
宣城遊樂園,是這座小城裡唯一一座遊樂園,在各地大肆發展修建遊樂設施的今天,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這會兒天色漸晚,過山車、激流勇進之類的項目已經停止了營業,場館正中央立着遊樂園最受歡迎的的摩天輪,還在兢兢業業地上着班。
林語禾把自行車停進遊樂園的停車棚,拉着曉陽去坐摩天輪。
在一衆帶着小孩的夫妻,以及神情幸福的情侶中,這兩個年輕少女顯得格外出衆,周遭時不時就有人偷偷看她們,林語禾坦然,曉陽卻對他們的目光很不自在。
幸好這座遊樂園的人并不多,這一輪遊客下來,立刻就輪到了她們,林語禾甚至還饒有興緻地選了個橘紅色的車廂,隻可惜坐上去以後連最後一抹夕陽也沉到了地平線以下,她精心挑選的顔色頓時融入了夜色之中。
曉陽正想安慰她,卻發現車廂外的彩燈依次亮了起來,林語禾揚起笑容:“我就說,這個摩天輪晚上是會亮燈的——你看,車廂外面的燈和它顔色是一樣的。”
橘紅色的小彩燈從車廂上懸垂而下,從玻璃的另一側映過來,襯得她臉頰也仿佛染上了溫暖的色調。
“你好像經常來?”
林語禾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小時候爸媽經常帶我來,後來長大了,就再也沒來過了,這是十年後第一次呢。”她輕輕摸着車廂的窗戶玻璃,“小時候總感覺這個車廂好大好寬敞,一家人在裡面坐着也好空,長大後才發現,原來它一點也不大,僅僅是這樣兩個人坐着都有點擁擠。”
“也許一開始設計出來就是為了能坐得近一點。”
“是啊。”
林語禾從窗戶上收回目光,她用手比了比兩個人膝蓋之間的距離,此刻與曉陽面對面坐着,伸出手就能碰觸到彼此,就像是一個小小的氣泡,把兩條遊魚包裹在了裡面,與整座大海隔絕。
“……我爸爸,其實也是很早就不在了,癌症。”林語禾注視着眼前的曉陽,看到對方神色有些意外,她接着說道,“但沒有誰知道我爸爸不在了。因為我叔叔……我媽媽現在的愛人,他也姓林。”
她輕輕笑了起來,笑容裡帶着幾分“僞裝成功”的調侃,更多的卻是怅然:“時間久了,好像連我自己也快忘了,我姓的到底是哪個林。”
摩天輪漸漸升高,伴随着橘紅色的,夕陽般的色彩,即将升上頂點,窗外萬家燈火,就像是這座小城蔓延的血肉,她們就置身于宣城的心髒上,俯瞰着它的過去和未來。
“……曉陽,我們是一樣的。”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總是彎彎得像天上的月亮,隻有此刻,她凝視着眼前的少女,墨黑色的瞳孔中倒映出自己的模樣。
兩雙不同的眼睛,卻像是一面鏡子,将鏡中的彼此映得無比清晰。
她們的人生也像是鏡子的兩面。
同樣失去了親生父親,同樣是母親進入第二段婚姻,然而卻将兩個人的人生導向了完全不一樣的兩極。
林語禾頭上多了一雙帶着溫度的手,她低了低頭,從家裡偷溜出來,又一路騎車載着曉陽來到這裡,頭發早就散亂得不成樣子,加上她頭發就有點容易炸毛,常女士有時候拿着梳子也梳得她頭疼。
偏偏曉陽的手溫柔得不像話,那些纏繞在一起的頭發被她耐心地一點點梳理開,再一眨眼,一個漂亮又利落的高馬尾,重新回到了林語禾腦袋上。
林語禾摸了摸自己頭頂的茸毛,沒心沒肺地笑。
“我自己都梳不了這麼好,你太厲害了,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啊~”
有的,很多,比如說逃離這場看不見盡頭的噩夢,再比如說,像眼前的女孩一樣,眼裡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
可這些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姜曉陽想,這一秒,她甚至開始慶幸,從始至終痛苦的人隻有自己一個……沒了江曉陽,也會有陳曉陽,王曉陽,在那個惡魔的淩虐下,即使是小禾,最終也隻會變成和她一樣絕望的“林曉陽”。
但這個“林曉陽”永遠不會出現。
隻要“姜曉陽”還活着,江曉陽就會拼盡全力,讓這個開朗又明媚的女孩子,平平安安、堂堂正正地做林語禾。
她會認識更多的新朋友,時間總有一天會讓她忘記曾經的這一刻,忘記自己的名字,甚至忘記這個國慶,但沒關系。
“曉陽快看,到頂點了——哇,夜景好漂亮!”
沒關系,江曉陽會記得。
林語禾誇張地趴在玻璃上,熱氣呵出一個又一個泡泡似的霧氣,她在上面笑嘻嘻地寫下“禾”字,拉着曉陽的手,讓她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愛心的另一側,曉陽順從着她的動作,帶着笑容任由她鬧騰。
就在兩人名字完整地顯現在那團白霧上的時候,林語禾忽然回過頭。
“我聽說,摩天輪到達最高點的時候,許下的願望就會成真。”
“——曉陽,跟我一起逃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