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場内安靜非常,模拟艙橫平豎直,如海底矗立的深塔。在這些深塔周圍,仿佛彌漫着一個電離子場,它吸收了聲音,隔絕了動靜,即使偶而有人走動,腳步聲仿佛也隔着寬闊的水面,無法傳遞過來。
它唯一沒有隔絕的是自己的聲音。呼吸聲,心跳聲,以及腦中那從未宣諸于口,卻不停叫嚣的自我懷疑聲。
這些聲音無處不在,如影随形,如同最鋒利的手術刀,逼着人不斷自我解剖。
訓練結束的指示燈亮了起來,許多人帶着同樣的痛苦表情走出了模拟艙。嘉蘭咬牙站了起來,同班同學沙莎看到她,忙過來扶住了她。
“你要走嗎?還好嗎?”
嘉蘭不想說話,隻是輕輕點頭。沙莎放心不下,她知道模拟艙的痛苦,也剛剛領受了這份痛苦,她勸嘉蘭再休息一會兒。
“你這樣走出去,恐怕走不回宿舍呢。”
嘉蘭淡淡笑了笑,說了聲謝謝,“我已經休息很長時間了,沒事的。”
然而嘉蘭的柔弱讓沙莎仍然不放心:“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嘉蘭說,說完又自覺冷淡,于是轉了話頭,問:“你怎麼也來了?”
沙莎有些不好意思:“我們組長不是跳級了嗎?他跳級之後,模拟系統關閉,我們沒了地方構建模拟文明,隻能來練模拟艙。”
嘉蘭默然,想不到谌定跳級,卻讓沙莎他們前功盡棄。
“沒去争取争取,讓谌定的模拟系統延遲關閉嗎?”
沙莎不好意思般地嗐了一聲:“其實離構建成功還差得遠,也不好意思去申請延遲關閉,想想還是算了。”
嘉蘭默然。
沙莎長歎了一口氣:“模拟艙痛苦,模拟文明構建雖然輕松些,卻根本看不到構建成功的希望。基礎訓練真的太難了。”
難到遠遠超出她的預計,讓人灰心喪氣。
嘉蘭聽着這些抱怨,默然無語。
随着人流散去,話語聲和腳步聲随之消散,訓練館内再次恢複了平靜。嘉蘭打算回去,她問沙莎要不要一起走,沙莎說她還要練一節。
她剛剛确實想走,抱怨完之後,卻忽然又有一股鬥志從這低落中哀而後發,于是忽然改了主意。
嘉蘭笑了,她說好,“我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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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訓練館大門走去,卻在出門時忽然頓住了腳步。
門口處,胡立正從夜色中走進來。他同樣看到了嘉蘭,停下了腳步。這是那天之後,兩人第一次對面而立。
嘉蘭面無表情。她身後,是如深海柱石一般林立的模拟艙。館外寒風呼嘯,而館内,是一片沉重水壓下平靜的深海之底。
她與胡立擦肩而過,走出了訓練館。
訓練館外,寒風呼嘯。進入深秋,氣溫開始急劇降低。夜晚的溫度尤其低沉,人行走其中,仿佛行走在野獸環伺的郊野。
從訓練館到宿舍有一段長長的路。轉角處寒風如吼,凄厲又怪誕,仿佛蹲守着一頭怪獸。嘉蘭毫無懼意,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身後,狂風再次呼嘯,仿佛一頭猛虎正要聳身撲食,但這攻勢沒有如期而至,因為她的後背突然陷入一種溫暖之中。
是胡立。他不知何時追了上來,脫下了自己的外套,裹在了嘉蘭的身上。
風吹亂了嘉蘭的頭發,她身上裹着胡立的衣服。在這寒冷的夜裡,任何一點額外的溫暖都無比清晰,讓人心生留戀,然而她伸手扯下了外套。
寒風如最兇殘的殺手,循着間隙持刀而上,将剛剛還溫暖的肌膚割得鮮血淋漓,可嘉蘭沒有絲毫猶豫。
脫下外套後,胡立身上隻有一件白襯衫。風切除了一切餘裕,露出清瘦舒展的肩背線條。胡立無暇感受這低溫,他緊緊盯着嘉蘭,風在他臉上留下如刀鑿一般的下颚線條。他猛然握住嘉蘭的手,試圖讓她無法拿下外套。
嘉蘭看着胡立,靜靜扭着手腕。當然她掙脫不掉,她的手腕處很快變成了一片紅色,但她沒有說話,她看着胡立,眼神平靜,用力扭着手腕。
皮膚摩擦讓胡立感到了一種灼熱。胡立試圖忽視,但這灼熱如針,紮得他近乎痙攣。
終于他松開了手,外套掉在了地上,嘉蘭神色漠然,轉身而去。
胡立看到了這個眼神。寒風呼嘯着從轉角處沖了出來,帶着千鈞之力撞在了他的身上。他幾乎趔趄,眼前全是那個眼神,冰冷的,漠然的,帶着拒人于千裡之外的冷漠。
他終于忍不住,他沖上去,猛然緊緊抱住了嘉蘭。下一秒,風聲爆開,随着風聲一起響起的,還有嘉蘭的巴掌聲。
嘉蘭返身,甩了他一個巴掌。
外套跌落在地上,路上空無一人。胡立背風而立,風中的白色襯衣如同一層凝結的寒霜,而冰霜之下,他的後背早已被寒氣割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