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進行個人練習的時候,每個人都有自己心儀的去處。
還是初中生那會,香織最喜歡的練習場地就是文學社的活動室。因為這裡除了我之外基本沒有别人,而我一旦開始看書就不會注意周圍,所以她的小号聲對我來說算不上什麼打擾。
在開學的社團招新周過後,香織加入了學校既不好也不壞的吹奏部,獲得了一支小号的使用權。在她加入吹奏部的當天,有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鼓足勇氣來到了她面前,向她宣戰,然後因為她的一句“可是我以後不彈鋼琴了”而情緒崩潰,哭着将她怒斥為叛徒跑掉了。
那孩子向她宣戰的地方就是文學社的活動室,我當時也在場。這位陌生同學在那個瞬間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就像打翻了名為“感情”的顔料盤一樣混沌,令我至今記憶猶新。
“她是誰來着……”
“是天崎同學啦,我以前鋼琴比賽的對手,就是每次都在第二名的那個,小靜應該見過她很多次啊。”
“應該是吧,我沒什麼記憶了。”
“畢竟這孩子不難看也不好看嘛,還每次都是第二名,完全在小靜的記憶盲區呢。”
“确實。不過你好像又把别人弄哭了,沒問題嗎?”
“沒問題,反正該繼續下去的人總會想辦法繼續的。如果她因為‘追逐的目标消失了’‘競争對手離開了就覺得失去意義’而放棄鋼琴的話,說明她對這個東西的愛也就這樣而已。”
“嗯——這個說法會不會有點太傲慢了?”
“是有點,不過很正常吧?如果她真的想成為演奏家的話,那将來,她的面前肯定會出現比我更厲害的人,遇到比這件事更可怕的痛苦,需要考慮的事情應該也比這更無奈。要是沒有足夠當量的愛來跟它們對抗的話,她會過得很辛苦的,那還不如早早放棄呢。”
“确實。”
後來,我聽說這位天崎同學依然活躍在鋼琴相關的賽場上。可能是因為初高中之後大家的水平都提高了不止一點,她的成績不再是一直第二了,開始變得有好有壞,時常波動,不過确實是将它堅持了下去。
時隔六年再回想起這件事,我在幫小号做日常保養之餘,不免對這位陌生人産生了一些敬意。當年那個對着香織破口大罵的人,現在看來可能比我所想象的堅強得多。
“啊田邊,我今天不參加練習了,你們晚上不用等我。”
“要請假嗎?”
“嗯,家裡有點事要處理。”
按照慣例,今年的選拔會也被安排在了六月第一周的周四和周五。
我在選拔的前一天跟田邊請了假,再一次去附近的超市裡買菜、挑香料,然後回家給自己做了頓炸豬排咖喱飯,也算是我個人的一些儀式感了。
今年我請假回家的時候,叔叔剛好也在家,所以這頓飯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吃的。
理論上來說,我跟他應該很熟悉。因為他是我的家人,而且我在他家借住也有兩年半了,現在說我們不熟似乎很不像話,但實際上,我跟這位叔叔還真是不太熟。
畢竟他工作忙,我在社團裡也忙,這兩年半待下來,我和他相處的時間可能連跟朋友吃飯時間的一半都沒有,也真是令人敬畏。——對他工作強度的敬畏。
“選拔會是明天?”
“嗯。”
“加油,要是你進了A編,出線全國大賽的話,我會去看的。”
“那倒也不用這麼隆重,您不是工作很忙嗎?”
“假期擠一擠還是有的。我高中的時候也向往過這個舞台,要是有機會的話,肯定得去看看。”
“叔叔以前也是吹奏部嗎?”
“對,是枭谷的吹奏部,不過我們學校的吹奏部并不強,所以一次都沒去過。”
“哎——是什麼樂器?”
“初中時是悠風号,高中時是圓号,但是吹得不算好,所以學了五年都沒上過編,高三的時候為了備考醫科就不練了。”
“這樣啊……”
臨近選拔會時,吹奏部内的氣氛總是會變得劍拔弩張。等到了舉辦當日,這種集體的緊張感反而會開始松弛下來,伴随着第一個出音樂廳的人臉上的眼淚變成迷茫。
雖然知道這是個必要的環節,但我至今依然不喜歡它,就像我其實不太喜歡吹奏大賽本身一樣。
作為一個競技項目,它沒有足夠客觀量化的标準,成績如何都隻看評委的個人喜好,無法完全說服我它的評價結果公正公平。可是作為一個藝術類項目,它又是注定不能有客觀量化标準的。否則這就隻是讓一堆人來進行機械作業而已,有違音樂比賽舉辦的初衷。
小号聲部的人都在教室裡待機,等着部長叫到自己。在這個節骨眼上,大家都保持了沉默,既不想試吹樂器來給周圍人透底,也不想跟别人聊天來暴露自己的情緒,隻是一味地确認着樂器能否正常運行。
我跟田邊一起坐在了牆角,她正戴着耳機不知道在聽什麼,我們倆就這樣近在咫尺的用手機發起了信息。
「今年第一個進去的倒黴蛋是乙姬啊……也不知道她發揮得怎麼樣,怎麼剛出來就哭了。」
「巴松管的人很少,她淘汰的概率不大。我記得她是三個人裡吹得最好的吧……要是真的發揮不好的話,老師可能會改動編曲,直接不要巴松管的solo部分了。」
「那确實壓力有點大啊。」
「你準備得怎麼樣了?狀态沒問題嗎?」
「還好,隻有不會出錯是我能保證的,其他就不一定了。」
「這次佐藤老師的願望是“不出錯的演奏完波萊羅舞曲”,那可能會傾向于發揮更穩定的人吧,我覺得你入選的概率還是很大的。」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不過佐藤老師的話……有點難說啊。」
此時,光邦前輩的聲音在我的腦海中響起。在我們剛入部的時候,他好像是這麼說過來着:
“他不講人情,不看輩分,不看人際關系和部内氣氛,他選擇A編成員的标準隻有一個,那就是絕對實力主義。不管你們心裡會怎麼想,不管這一屆評委的喜好如何變動,佐藤老師隻會選擇對于當前的稻荷崎來說最強的陣容出賽。”
教室的門被人敲響了,我本想吐槽“說曹操曹操到”,但一擡頭看到的是宇佐美部長而不是光邦前輩,就又把這句話給咽了回去。
“高濑同學,到你了。”
“好。”
音樂廳的大門在身後關閉,我拿着小号走到了舞台上,站在譜架前,朝台下的顧問老師們鞠了一躬。
譜架上擺放着三張樂譜,是從《波萊羅舞曲》和《鐘樓怪人》中随機抽取的,無論是哪一段我都已經爛熟于心。
“可以開始了嗎?”
“可以。”
“請。”
在稻荷崎,所謂的選拔會,就是平等分配給每個人為時五分鐘的個人秀機會。
對很多上不起音樂教室,卻又有志于音樂道路的孩子來說,能讓專業人士聽聽自己的演奏并給出指導的機會不可多得,社團活動幾乎是他們唯一的機會,所以一位有名的顧問老師對學校吹奏部能産生的正面影響才會被最大程度的放大,以至于達到了能在短時間内脫胎換骨的地步。
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過去了好長時間。從我因為一時之氣選擇了這所學校開始,我幾乎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隻為了拿到全國大賽的出場資格。
為了這個在大人看來微不足道的目标,我放棄了對我的前途更有利的其他學校,克服了水土不服的問題旅居在外地,戰勝了持續十幾年的惰性每天都第一個到社團練習。
因為太過投入的參加社團活動,我的成績下滑了,跟班上的任何人都沒交際,寒暑假一直被占用,一年跟父母也就隻見幾天。
或許部裡也有人比我付出得更多吧,但就個人而言,我已經可以問心無愧的說自己盡力了,我再也拿不出更多的東西。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我松開了按鍵的手指,放下小号,再次朝兩位顧問老師鞠了一躬。
“好了,你出去吧,下一位。”
宇佐美部長進來更換譜架上的樂譜,我跟她擦肩而過,闆着臉離開了音樂廳。
周五下午,AB編成員的名單正式發表。
因為被班主任叫去談了談升學志願相關的事情,我晚了半個小時才去活動室外的公告欄看榜。
此時,已經知道結果的其他部員都散落在校内各地進行個人練習去了,北棟教學樓的走廊上隻剩下我一個人。
高橋今年也穩定的出現在了A編成員的名單上,田邊毫無懸念的赢得了小号組solo位之争。
除她以外,小号還有三個席位,但是很遺憾,這三個人裡并不包括我。
我的名字出現在了B編小号組的次席上,今年的B編小号組首席一欄中填的是“桃澤楓咲”這個名字,我對它的持有者真是再熟悉不過了。
這就是全部的結果。我的兩年半時間就這樣毫無意義的消失了,除了痛苦,我幾乎什麼也沒得到。
當天下午,我填好了先前佐藤老師給我的那張退部申請書,将它交到辦公室的桌子上。
佐藤老師對我的選擇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隻是挂着一種無奈的微笑給我蓋了章。
“老師很困擾嗎?”
“老實說,是有一點,想找到能代替你的選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過我在做出這種選擇的時候,就已經猜到會有這個結果了,所以還算能接受。”
“那……再見。”
“嗯,升學考試加油吧。”
我的離開對吹奏部總體來說并不是什麼大事。畢竟每年這個時候都有不少三年級生提交退部申請,那些因為實在跟不上進度而被部長勸退的新手也是這個時期退出的,林林總總的加起來人數其實不少,對我們這種強校的吹奏部來說并不稀奇。
高橋和田邊對我的離開深感遺憾,但我一說是為了備考,她們也就接受了。
如果在之後的關西大會上,我們學校沒能出線的話,估計田邊也會退部吧。她跟我一樣是走一般升學的,那到時高橋晚上就得一個人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