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她早就記事了。那一年晏長貴外頭的女人鬧上家門。早就心死的周琴氣瘋了,和晏長貴打了起來。她那個六十多歲本來就身體不好的奶奶上去勸架,被混戰中的兩人不知誰推了一把,犯了急病,送到醫院的時候人将将斷氣。
最後的結果當然是沒能搶救回來,醫院下了死亡通知。
她至今清楚地記得,晏長貴和家裡那幫叔伯坐在客廳商量老人後事,不知道誰扯了一句,讓醫院賠錢——幾個人瞬間像打了雞血一樣,你一言我一語,舉很多鄰裡鄉親向醫院索賠成功的例子,仿佛醫院沒搶救過來,就應該欠他們這一筆賬。
周琴似乎反駁了兩句,“……這樣能行嗎?再說這事也怪不到人醫院頭上吧,這樣鬧……”
隻是話沒說完,就被晏長貴罵:“你個女人懂個屁,有你什麼事兒,滾一邊去。”
周琴拉着尚且還年幼的她悶着氣回房間了。
她隐隐不安了很久,偶爾聽見她媽在客廳和晏長貴吵架,說他缺德,罵他做的太過——她隻在房間角落裡縮着,一動也不敢動。
某一天晏長貴卻忽然叫她到跟前,哄着她說,要她在外人面前說幾句話,說完了,回來有獎勵。
可她知道那些都是假話,她知道奶奶早就在送醫之前就半死不活了——她上的學,沒有一樣是教人撒謊的。
但她還是說了,頂着晏長貴皮帶的鞭打,他還說早就想扔掉她這個沒用的女兒和她媽——她的天塌了,她不敢不說。
那場景她到現在都還記得——亂糟糟的,裡三層外三層的都是人,話筒怼到她臉上,問她莫須有的東西,她隻記得晏長貴教的那兩句話,說完了,她繃不住眼淚,拉着他的衣服要回家。
“……别騙人了,别再騙人了吧,爸,求求你,回家吧,不要做壞人……”
一整句話,隻有“回家”兩個字她能高聲說出來,她其餘細微怯弱的懇求含糊在哭腔中,被周圍的高聲雜亂壓垮,她不敢說真話,隻能奮力拽晏長貴離開。
後來的一切都像晏長貴預料的那樣,他拿到了巨額的賠款,家裡的爛攤子一概不管,撒手走人。
她隻是後來隐約在大人的談話中知道,晏長貴把那位主治醫生害慘了,對方身敗名裂,還跳樓了——那段日子她天天做噩夢,小小的身體被愧疚和驚恐占滿。
直到晏長貴為了外頭的女人和别人打架,捅.死了人自.殺在監獄裡,周琴才徹底沒有後路,隻得帶着她改嫁。
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年,現在舊事重提——江卻是為了什麼接近她,顯而易見了。
晏藜忽然手腳冰冷,胸口有微微窒息的感覺——倒不是難過,而是後怕。
她理解江卻和江家人的恨,也知道晏長貴的确對不起他們家人,但晏長貴十幾年來從未像一個父親那樣愛晏藜,他醫鬧得來的賠款悉數花在外頭那個懷孕的三兒身上,沒有給她和她媽一分。就連她奶奶的後事,都是周琴用家裡的存款辦的。
她在記者面前撒謊,是她在那件事上唯一的污點。但她當年才十二歲,在家就因為不願意順着晏長貴的計謀說謊而被打了一頓,對着記者話筒邊哭邊撒謊的時候,她的後腰都被晏長貴在暗處死死擰着,掐出一片青紫。
她又何嘗不是受害者。
晏藜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緊握成拳,喉嚨苦澀,她目光怔忪,像失了一縷魂。
就算她個人有罪,這麼多年的苦,也該還完了吧。
他接近她,費那麼大力氣,到底是要把她踩到多低.賤才甘心?
她呢,她有資格恨嗎?恨自己的生父,也恨不懷好意的江卻,作為一個從始至終的受害者,她有資格恨嗎?
江卻在人命關天時救過她,也幫過她不止一次,但如果他的幫助都是有目的——而且還是這麼陰損的目的,那麼她沒辦法再把他當同學朋友看待。
縱然實質的傷害還沒到來,但他們站的隻能是對立面。
…………
一周又匆匆促促地過去,周五下午提前放學,廣播上喊了兩聲,叫老師和班主任去開會。
老師前腳走,班裡開始哄鬧了會兒,孟則站起來維持紀律,叫紀律委員坐上了講台。
晏藜學的有點兒疲憊,手伸到抽屜裡,從書包夾層裡抽出一本小說。是她在新城區的書店辦的借書證借的,看了一大半兒了,但是今天就到時間要去還,晏藜打算把剩下那點兒看完。
前頭的曹晚玉在寫周末作業,偶爾會回頭看看江卻的答案和解題步驟。瞥見晏藜破天荒地沒有做題,多問一嘴,“晏藜,你在看什麼?”
晏藜把書翻過來給她看封面,“餘華的《兄弟》。”
曹晚玉略有耳聞,但沒看過,随口接話茬:“老師講過他的《活着》,怎麼這個作者老是愛寫這種人間疾苦的東西呢……”
曹晚玉是沒怎麼吃過苦的年輕小姑娘,說這話也沒惡意。脫口而出了,又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看了晏藜一眼,趕緊轉過頭去不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