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知到家時,董叔竟說蕭臨已在他院兒裡等了老久。待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去一看,見蕭臨果真坐在他院中石桌邊。
蕭臨身上還穿着軍衣皮甲,面前的茶是一點兒未動,不過隻靠着石桌發呆,仰面望着空中秋月,幾步外看去,他臉上似有希冀,有興奮,卻也有困惑或茫然,還有一絲怕。
——那是少年人上戰場前再常然不過的模樣。
誰都渴望建功立業、英名垂史,可當下眼前能看見的,卻不過隻是未蔔的前路,和一些隐沒在缥缈裡的盼望與遐想。他們無從知曉日後是會折戟斷魂、血染黃沙,還是他年歸來滿城誇,他們隻知來日要走,可離開了,又不知何時再回來。亦不知是騎着高頭大馬回來,還是躺在素布封裹的棺車中回來……甚至,是再回不來。
蕭臨那時的興奮與期盼,裴鈞明白,卻難以感同,而蕭臨對将來的思慮與憂怕,裴鈞沒有,也更解不得。
他隻知自己與蕭臨十歲相識,都出身将門,幾年裡是一齊練拳學武、在軍營打滾,原本正該一起入營參軍,可至今蕭臨終要披甲上陣了,他自己卻要讀那沒用的書、考那沒用的學,走一條天下男子中最最安穩卻也最最平庸的路——
他竟要去做官。
一切就像那夜家中的桂花陳釀,原是栖在同一缸中的酒水,可一朝入了青壺,卻斟去兩盞不同的杯中,盛着月下少年兩兩相對的倒影,經此一飲,他日就是兩番境地。
他們喝酒,打鬧,招招一如從前,推杯間,蕭臨說起軍中,裴鈞講起學監,有糟心的,也有好笑的,漸漸都随酒意沾染眉梢眼角。
蕭臨大裴鈞半歲,從小壯實,身量也總高過裴鈞半頭,沒有一絲的弱秧相,是準準兒的将門虎子模樣,說起話來字字透亮,歇語時,挺俊的臉就在月下泛着酡紅,頃刻濃眉一皺,認真看向裴鈞道:
“我明白,你是想去的。”
裴鈞喝昏了頭,趴在桌上扭臉盯着他,迷蒙見他也抱臂趴過來,同自己挨在一處說:
“裴鈞,你聽着……我上去,就是替你上去了;你活着,就替我好好兒活着。”
那一刻酒迷上了腦子,周遭月影亂動、枝葉碎響,眼前蕭臨靠得太近,裴鈞瞠目看了他許久,突然便不知為何而動,探起身向他唇瓣湊去——
“裴鈞!!”
蕭臨吓得一耳刮子揍在他臉上,跳起來就驚聲一斥:“你他娘找死!!”
裴鈞的酒意立時在腦門兒一懵,散了,此時方覺出左臉辣痛。他眼前昏花一陣,剛醒悟釀下大錯時,扶桌站起身來,卻被人一把推開去,還未及追上,就見蕭臨奮足一躍奔出他院門了。
片息,牆外傳來馬嘶鞭響,霎時鐵蹄一揚、哒哒漸遠,一如光陰,倏忽逃竄。
七日後,他自然沒臉去送蕭臨。
爾後大軍北上,戰事拖了一年又三月,至次年隆冬,天下急調糧草、凋敝民生,可軍資依舊捉襟見肘,任誰也知這當中該是何等的盤剝貪墨、層層抽油。
那時裴鈞入張府已快兩年,日日都活在張家克己守法的刻意平靜下,幾乎已覺壓抑到窒息,偏偏時常跟随張嶺出入内閣行事辦差,所見所聞又多得是朝中不平不靜之務,終有一日,他為着張嶺讓他送去征調司的一紙公文,第一次和張嶺大吵起來——
“又要罷免?”
裴鈞捧着那公文問張嶺,“師父這麼層層罷免官員,不是抄家便是流放,這仗未打完,運糧的官就先沒了,那就算征得糧草千萬,沒了人,又怎麼送上前線?”
張嶺冷眼看着他道:“貪墨者按律當斬,若不嚴懲,就算朝廷再有糧草千萬,也遲早被他們蛀空,你卻要質疑我做錯了?”
“可戰時不比平日啊!”裴鈞指着他桌上的吏部名冊道,“短短一年間,北地官員已清換數度,地方政令朝發夕改。懲貪雖是該的,可您這一提罷免就是三四個要員,抽調新官上任的信件一來二去是十來日,這十來日中若是糧草到了,誰去将轉運接上?這多出的時日,難道要叫邊關将士餓着肚子白等麼?”
張嶺提高聲音:“朝廷的轉運令早早便達地方,底下自然有官差各司其職,此事不用你來操心!”
裴鈞荒唐道:“那官差就不貪了?運糧的人若也貪墨,頭上豈非連個問責的人都沒有?且朝廷往天下征召糧饷,辎重千裡本就費事,卻次次還等南糧北運,這本就不妥!為何就不能把精糧就近兌換成更多的生谷、粗面?若是以一五之例将精糧換作麸糠,更是早可解千軍萬馬燃眉之急,絕不至于大軍饑馑、為敵所困,一兩千人活活餓死——”
“麸糠生谷是畜生吃的!不是給人吃的!”張嶺拍桌站起來怒斥,“千軍将士拿性命殺敵,難道卻要朝廷拿牲畜的口糧來辱沒他們?若如此,天下何人還願為朝廷賣命!”
“那若是守着師父這道理,難道畜生還活着,人就得死嗎?”裴鈞看着被當世譽為清流的張嶺,一時隻覺這世道荒謬極了,“師父沒有看過田地荒涼,沒有看過饑民奪食!您隻坐在這清淨院子裡,罵着貪官、批着文書、吃着朝廷下放的公糧——您不會餓死!您不會被圍困!可他們會,那些将士會!”
“放肆!”張嶺怒得揚起桌上的文冊就摔在他身上,即刻奪過他手中公文,高聲喚來張微送走,接着,便喝令裴鈞去祠堂前的窄院中跪下反省,于漫天大雪中立在廊上冷冷垂視道:
“裴鈞,做官,不是弄權!”
裴鈞跪在冰冷的厚雪上,赤目酸痛道:“我沒有弄權!”
“還敢說沒有?”他頭頂傳來張嶺的厲斥,那聲音比割在他臉上的風刀更冷,“為官者犯法,當嚴懲不貸,可你不僅質疑我罷免貪官,竟還想任用他們打壓污吏,甚至要換糧為麸、助其開脫,這若不是弄權,什麼才是弄權?所幸今日你非朝中官員,言語荒謬還可教誨,他日你入班為臣若還是如此做派,則我朝天下,怕是又要多出個權奸!”
裴鈞的雙手在膝上緊握成拳頭,梗着脖子要大聲反駁,可當他擡起頭來,卻隻看見張嶺失望離去的背影。
一時凄冷的酸意湧入心間,他發起怒來兩把拍開膝下的雪,跪在地上隻覺眼中滾落刺痛,胡亂抹一把臉,腦中全是先父與蕭家人溫煦的笑顔,是忠義侯府滿園的刀劍,是正廳中懸壁的猛虎,和滿府喪白中母親抱着裴妍流下的淚。
——他不是弄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