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湛這一決策與偏向讓内閣九座中數目暗換,言官叢中亦皺眉相觑。衆人心照不宣的目光落在裴鈞的後脊上,當中不無譏诮或不屑,卻也有幾分暗地裡的嫉羨。
待群臣告退後,姜湛勒令阖上殿門、遣散宮人,除了冠冕從禦座上走下,直行到裴鈞身前,擡手輕輕牽住裴鈞袖下的手指。
裴鈞不言不語立在原地,不無不可地與他平目相對着,由他打量了會兒,便聽他輕聲道:
“裴鈞,朕好久沒見你了。”
裴鈞早已想好說辭:“近日各司事忙,今日臣本不得空往内朝中來,可巧是遇上鳴冤之事——”
“那若無此事,你就不來了麼?”姜湛仰頭看入他眼裡,眸子清明地審視着他的神色,徐徐再問:“此案,又真的隻是你巧遇而已麼?”
裴鈞隻覺被他握住的幾指,直如被冰蛇盤繞着,已從指尖漫散開絲絲涼意,未答間,又聽姜湛問:“朕記得,之前鄧準曾說你關心鹽稅、漕運,你日前又谏言新辟緝鹽司,那你今日此舉,是否真如蔡飏與張嶺所說,隻是想抽掉唐家而獨攬漕運、更便于掌控鹽業大權?”
裴鈞微微擡眉,心下已是苦冷的笑,幹脆隻道:“是。皇上不放心?”
姜湛細眉輕皺:“就算是,你也沒必要慫恿人進京擊鼓鳴冤。如今把事鬧大了,雖可叫蔡氏難堪,可清流、張家也會受議,而新政方起就生了這等變故,又會讓天下人怎麼想我?”
“那皇上又怎麼想天下人?”裴鈞淡淡一笑,“冤抑未告隻是沒揭露罷了,可到底卻是在的。”
姜湛道:“這我又如何不知?可如今冤或不冤,倒不要緊。”
這話一出,裴鈞面上笑意漸褪。
姜湛低頭,随手玩弄着他袖擺,十分蕭索道:“内閣判處李存志之事,實則案牍根本未從我眼前批過,必然是閣中有人起了回護之意,想是蔡家無疑。朕知道你想扳倒蔡氏,所以也應了你要查,可是蔡延雖狡,其所言亦有道理:如今若重審此案,則天下鳴冤實與不實者皆承其果,恐會競相争訟京中,而朝廷若要一一受理,撇開官資不談,卻也令地方官員提心吊膽、相互遮掩,今後又如何敢于放手做事?朕實在是沒有主意。”
裴鈞慢慢從他手中抽出自己衣袖:“那此案涉事人等,皇上當如何處斷?”
姜湛很快便擡頭看他,潋滟的眼睛一眨,真意地問:“你說呢?”
裴鈞道:“我是在問皇上。”
“我……”姜湛垂眸一瞬,反身負手走開兩步,輕歎一聲,“如若南地真是那等慘狀,待查清後,怕是要殺官以震民怨。”
裴鈞淩然問道:“隻殺官嗎?”
姜湛回頭看向他:“那難道真要波及甯武侯府?”說着他便搖起頭了,苦笑道:“那樣世宗閣與壽康公主也定會鬧個不休,京中、皇城就再沒有甯日了。”
裴鈞再問:“那他們若是安甯,天下的安甯又怎麼辦?”
“百姓是可以忍的,但皇親不能。皇親鬧起來是要我都沒了安穩日子過,我又怎可給百姓甯日呢?”姜湛終于回身再度執起裴鈞的袖子,“裴鈞,你快幫我想想,我現在該怎麼辦?雖應下要查,是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可怎麼查才能不傷這京中權柄?怎麼查,此事才能平息?”
他問着這話,目光追随着裴鈞,卻竟覺此刻裴鈞看向他,雙眼竟流出一種近似悲憫的神情。他轉而握住裴鈞雙手,發覺裴鈞拿着血布的手冰冷而用力,依舊久久不言,不由有些急了:“裴鈞,你說話啊。”
可裴鈞無言片刻,終于還是空茫道:“此事難于應對,臣實在不知如何應答皇上,望皇上恕罪。”
“你怎會不知?你總是知道的,卻是不願告訴我?”姜湛向他懷中靠近一些,拽住他衣擺道,“你還在生我的氣,是不是?可是因我上次說了你姐姐的事,你才不願意入宮看我了?”
裴鈞微微退後半步,低聲道:“皇上,早年臣也說過,入宮總非長久,不入宮,才是遲早的事。”
姜湛卻立即拉住他手腕:“不、不行!我不許。裴鈞,你不許丢下我。你說了要陪着我的,就要陪我一輩子,你說了要幫我的,就要幫我一輩子……我不想一個人!”
裴鈞任由他拖拽,身形隻微微一晃,輕聲道:“哈靈族婚車将至,谷雨後天下選秀,皇上今後再不會一個人了。”
“可我要的是你,裴鈞!”姜湛握住他的手顫抖起來,睜大雙眼與他對視,“裴鈞,你不要丢下我,我不想要别人,我隻想要你……我隻要你!”
——我隻要你。
這話裴鈞前世大約等過十年,最終也從未聽姜湛開口說過。可此時他靜靜看着眼前的姜湛,卻覺這話哪怕終被說出來,終被他聽見了,仿佛也再沒了意義。而那些因了情欲愛恨,曾在他心内瘋狂滋長卻不見天日的冤苦與壓抑,那些他曾獨獨背負過的錯解與罵名,途經兩世,随同他的魂魄在這軀殼中左突右撞,此刻也竟似忽而被赦免了所有的徒刑般,蓦地都消失了——
甚至連最初為其招緻牢獄的那些過往與緣由,也都盡數不見了。
一切竟似不知為何而起,終至今日潦草而沉默地結束。
他攥緊了手中粘膩的染血長布,聽見自己道:“臣,何其微末,皇上卻是皇上,是一國之君。皇上當心系天下,而天下人,正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