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湛眼角發紅地看向他,咬着牙低聲道:“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做皇帝……是你把我推上來的!”
“皇上這話就錯了。”裴鈞淡淡與他對視着,“君權天定,要皇上做皇帝的不是我,是命。皇上不能隻怪我,不認命。”
姜湛發覺,此刻他在裴鈞眼中,似乎不再能捕捉到絲毫愛意了。更糟的是,就連裴鈞眼中于他的悲憫好似也正漸漸淡去,而其中愈發清明起來的,竟是股萬事風過般的絕然之色。
他的心底在這一刻恍若被巨石砸空,開出個灌風的豁口,瞬時便被冰冷填滿,要極度勉力才可出聲道:“裴鈞,你怎麼了?你為什麼這樣看着我?我、我們隻是吵了一架,你為何就這樣待我?若你還在氣我不願赦你姐姐的罪,我即刻簽印将她赦免就是,我馬上——”
裴鈞按住他肩頭,止了他轉身,冷靜道:“姜湛,你還不明白嗎?我姐姐眼下根本就不是你能赦免的。這京中的官僚宛如軀幹,早已生出手腳,現今又自己長出了腦袋,那腦袋就是内閣。内閣的嘴巴姓蔡,舌頭姓張,他們若都想要讓裴妍遭罪,豈是你一句赦免,就可以放了她的?”
姜湛渾身猛地一僵,瞪着雙眼看裴鈞拂下他的手沉息一歎,又眼睜睜看着裴鈞在他面前跪地一伏,竟聽這昔日最最親密的枕邊人,終于還是說出了那句話:
“皇上今後好自為之罷。臣,告辭。”
裴鈞從中慶殿出來已快正午,殿外日光卻不如清早盛烈,僅僅隻被愈發綿密的陰雲禁锢着,在天地間勉力透出慘亮的光影。
四周很悶,他一路向南走至步兵執事府竟悶出些薄汗。由人恭敬領進了府内班房,但見排牢之中,李存志已被安放在一處石床幹草上,正有醫者為其診脈、敷藥,門外有三名侍衛帶刀把守,而走道盡處的耳房之中,又隐約傳來熟悉的人聲。
他順着排牢往耳房走去,沿路扭頭看了看木栅後的李存志,看着這老者褪下上衣後露出的瘦削身闆上滿是血腫,一時隻覺這一道栅欄豎起來,往往一邊的人正經曆着另一邊一生都不會經曆的事。如此去想,真不知到底是那邊的人在牢裡,還是這邊的人在牢裡。
走道很快盡了。推開門,屋中隔桌并坐的二人擡起頭來,神容俱是嚴峻。
坐靠裡邊的蕭臨道:“來了?宮裡怎麼說?”
而坐外邊的人烏發白袍、玉帶束腰,此時見裴鈞來了,面上的凝重雖即刻淡了些,卻礙于蕭臨還在,便隻微微颔首,僅道一句:“裴大人。”
一陣穿堂清風從耳房的小窗闖入,吹散些許内班的潮悶。裴鈞站定了,亦向他笑着點頭道:“晉王爺。”
接着他便與蕭臨道:“宮中定下此案要查,還……算是順利。李存志如何?”
說到這話,蕭臨面色便回複嚴峻了:“大夫看了看,說被毒打太狠又長途颠簸,腹中髒器多有出血,外傷更是難以計數……這境況雖不緻立時就死,可大約是活不了太久時日,也經不起大的動蕩了,萬事還需小心。”
裴鈞聽了,歎息點了頭:“好,謝過你了。我回頭請你喝酒。”說着,他看了看姜越,托蕭臨道:“我想同晉王爺私下聊聊此事,你可否行個方便,替我把個風?”
蕭臨雖不知裴鈞與姜越是怎樣從昔日宿敵化為盟友的,但眼見事務緊急,便倒懶得多問,隻很幹脆地起身走出耳房,還體貼地帶上了門。
裴鈞眼見他出去,便單手擡了張房中獨凳擺去姜越跟前,膝蓋貼着姜越的膝蓋,抱着雙臂在姜越面前坐下了。
姜越即刻往後坐了一些。
熟料他退,裴鈞便拖着凳子往前一分,終于還是與他挨在一處。
“你做什麼?”姜越看了一眼耳房的門。
裴鈞晃着膝蓋與他撞了撞腿:“我這是同晉王爺促膝長談哪。”
姜越退至無法退,見避無可避,隻好不再嘗試,說起正事:“你是去了内朝會晤?”
“不錯。”裴鈞疲倦地一歎,搓了把臉壓低聲道,“我這是又和内閣鬧了一場,又把張嶺和蔡家爺倆兒氣得夠嗆,也算是把九位閣部都罵了,就連皇上也都得罪……”
說着,他想起方才蔡飏、張嶺甚至是姜湛各色的臉,又想起這些各色各異的臉不由分說便指摘他因私廢公、撺掇鬧訟僅是為了獨攬漕運……不免倏地一笑,搖頭自嘲道:“哎,也罷,反正我也就是個壞人。有了我去做壞人,大家都好過,怪說人人都要叫我權奸呢?”
他似乎輕松地擡起手來,拍拍姜越雪白的膝頭,微笑問:“你說是不是?”
可就在這一刻,他卻忽感自己依舊緊攥着血書的右手,突然被人握住了。
那握力剛開始是極輕,極試探的。接着手掌的邊緣傳來溫熱的暖意,帶着厚繭的指腹掰向他緊捏的五指。
他看見姜越從他手中輕輕取出那染血的布來,妥善放在了一旁桌案上,下一刻,又再度于袍袖下緊握住他的手,像是在回答一個非常認真的問題般,十分誠懇地斂眉望向他道:
“不是。”
“裴鈞,你不是壞人,是他們冤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