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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其罪三十一 · 聚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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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官?”

這倆字兒梅林玉是怎麼都聽懂了,瞬時便睜圓了眼,坐直身子道:“哥哥,你可别吓我……妍姐眼下正是要用人的時候,你怎麼能辭官哪?官中可就指望你了!”

裴鈞一時鎖眉不言,瞥眼看向一旁姜越。而姜越換手摟着姜煊繼續拍拂,也沉眉不語看向他,神色雖亦見不解,卻已似開始細細思量。

不等裴鈞細說這“辭官”何為,梅林玉已慌慌再道:“哥哥,攤上這事兒,咱是急功近利都不為過了,你怎還想着急流勇退啊……你是不是瘋了!”

——“你是不是瘋了?”

被此言激起的神思微閃間,裴鈞低頭一看梅林玉拽住自己袖口的手,一瞬竟忽地因之想起了前世的元光十七年來。

那是冬月中的某一深夜。天幹,有雪。雖不過是諸多冬夜中的一夜,可那夜過巷的寒風卻老實大,吹得烏漆穹頂下雪沫亂轉,又飛旋着直往人臉上撲打。

他記得那時的方明珏也曾在戶部大院外狂風猛搖的黃紙燈籠下,袖手頂着風雪,壓低了聲音,咬牙問過他這一句話。

彼時另旁的闫玉亮摘了烏紗,一把抹下面上不知是冷汗還是冷雪化作的水,也直搖頭替他答了:

“我看是瘋了……真瘋了。”

那一刻,裴鈞叼着手裡的玉嘴兒煙杆不說話,聽闫玉亮又沉沉道:“眼下你正是如日中天,蔡家老二又才被咱們趕去西北沒半年……滿朝姓蔡的人裡,誰不記恨你?你想沒想過你忽而辭官會是個什麼下場?你想沒想過你一辭官,我們又會是什麼下場?”

“自古打這京城出去的人,從沒幾個能全身而退的,更别說是你今時今日這裴太傅了!如今鹽案一改,驿遞一饬,圈地一查,天下何人不識裴鈞?何人不罵新政?又何人真知道我們在做什麼?不止他們說你貪權吃金,一個個對你喊打喊殺、詛爹咒娘,單說這一朝上下想要你命的人,打皇城一排也能排出西京關去了……你說你辭了官能去哪兒?子羽,說句不好聽的:若是扒了你這身銀補褂,你走哪兒,就是死哪兒——”

“師兄!”方明珏急得一拉他袖子,可還沒待勸上一句,已聽裴鈞把手裡煙鍋咯地一聲磕在一旁踏球石獅的頭上,擡眉看向闫玉亮,吐了口煙:

“可脫了官服、出了京,世上又幾人知道我就是裴鈞?他們看的,不還是這身衣裳?”

方明珏便先勸他道:“可保了你命的,也是這身衣裳啊。大仙兒……你可别犯傻。”

他半擡起手來,哆嗦指了指身後的戶部院,在半掩的門扉後一陣隐秘的搬運聲裡,息聲湊近裴鈞道:“今兒這一趟搬完,府庫裡除去貼官撐臉的銀子,就算是真搬空了。明兒夜裡梅家第三趟船一來,你可得讓曹先生仔細張羅了送出京去,絕不可洩露,也絕不可有閃失……至此往後,咱送去内閣的票據,可就大多都是假賬了。這事兒咱們是一條心的,做了就是做了,甭管是為着朝廷好也罷,是為着良心好也罷……眼下看都不要緊了,咱隻說這‘好’……最後若是不見天日,那你辭了官也沒用,咱們該死還得一塊兒死,你也不用怕牽連——”

“嗐嗐,打住打住。怎麼你倆一人一嘴就咒上我死了?”裴鈞好笑起來把煙給熄了,瞥眼空無一人的長街上,歎了口氣,“我隻是累得慌,閑來腦子發懵,随口說句辭官罷了,又不是立時就要脫衣裳、摘帽子,看把你們給急得……”

“笑笑笑,你還笑得出來?這事兒開得玩笑麼?”闫玉亮氣急推他一把,推得他嗆聲一咳,更笑得啞了,愈顯闫玉亮神情肅穆,“子羽,皇上近日勤政,調了九府三分之一的縣稅入宮,說要嚴查,選中的大都是你昨年巡察點算的地界兒,你當是為什麼?”

“合着你是擔心這事兒呢?早說啊。”裴鈞斜靠在石獅子背上,“那是我早同皇上說好的:翻年前總得這麼做做樣子,以免蔡家見不得我好,躁起來不讓人過年了,那我下月出京檢糧都去不安生,你們又怎好行事?”

方明珏癟嘴:“得,你能同皇上說好這事兒,卻怎又不能說好别的事兒?我要是你,我就把這國庫挪窩的事兒明明白白一股腦兒告訴他,這樣咱心裡就都保底兒了,豈還會腦袋别在褲腰上,成日心驚膽戰像偷錢?”

“你當說了就踏實了?”裴鈞睨他一眼,“眼下新政換手,三家洗牌,宮裡自然也摻和了一腳……南地一叛,晉王還領了重兵出京平亂,這形勢就太不明朗。我怕宮裡,早有人投了蔡家。”

闫玉亮一想,忽而驚心:“你是說胡黎?”

裴鈞點頭:“近日這厮可不大尋我要東西了,怕是找着了别的人給。若是這胡黎投了蔡,我卻告訴皇上這國庫今年不是真沒錢,還多賺了銀子挪去地方赈災了,赈了許還有餘——那他一個不察漏給了胡黎,胡黎再漏給了姓蔡的……咱不就什麼都白瞎了?再者,胡黎這人精細,在皇上身邊兒待得比我都久,如今皇上使他使慣了,又哪兒哪兒都離不開他,他在宮裡的爪牙插了這麼些年,也極難一時就清理。動他是暫且動不得的。而就算他不知此事關節,單看皇上平日尋個人、傳個诏,也極容易看出些蛛絲馬迹。如此我想,就幹脆還是甭說的好。這事兒總歸再兩年就收線了……等晉王在南邊兒平了亂,咱們的布置就能好好鋪開了,到時候坐觀其成便是,那天下人如何,就是咱們最好的鐵證。咱們往地方上鋪了這樣多人,拉了這樣多線,布置了這樣久,也挨了這麼多的罵,眼下連命都搭進去……我可萬萬不想它功虧一篑。不然,我就是死都阖不上眼。”

“你可閉嘴吧。還說咱倆一嘴一死呢,你自個兒不也一樣不讨吉利?”闫玉亮打斷他,緊皺了眉頭往身後院中一看,更壓低聲,“得了,他們裝好車了。這下咱們是兩隻腳都上你這賊船了,啥也不剩。如今這船沒靠岸,咱半邊身子還懸在海裡……子羽,你可萬不能扔了船就跑啊——辭官之事,我警告你想都别想。”

“本就是閑來一嘴,偏被你們當真了說,我還覺着沒意思呢。”裴鈞彎了眉同他笑,笑聲彌散在冬夜大雪的簌簌裡,又漸凝成他再度喃喃出口的霧氣:“哎,況皇上都沒罷了我,我自個兒辭什麼官哪……還是有命就且耗着罷。”

說完,他擡手摟着方明珏脖子掐了掐,另手拍拍闫玉亮後肩:

“得,咱先運貨去,運完喝酒。眼看,也是年前最後一聚了罷……”

……

“哥哥……哥哥!”

“裴鈞,到了。”

兩聲輕呼扯回裴鈞所想。他擡眼回神,隻見對座的梅林玉和身旁姜越都正盯着他看。就連方才嘤嘤嗚嗚的姜煊也已止了大哭,此時隻還輕微啜泣着,撲閃着眼睛趴在姜越懷裡望他。

梅林玉見裴鈞不言,惱了一聲,撩開簾子率先跳下車。簾子這一掀,裴鈞才見外頭忠義侯府已到,而他竟是陷在往事堆裡想了一路,于“辭官”何解,還隻字未曾說出。

姜越見他似乎恍惚,隻當他心憂裴妍之事,便歎口氣道:“先下車罷,進去再說不遲。”說完,當先抱姜煊下了車。

忠義侯府得錢海清歸家傳訊,早已開始備辦夜飯酒席,内中下人忙得腳不沾地。董叔四處指示着擦洗,這時百忙中見裴鈞回來,便連忙迎上,先給姜越打了禮,替他抱過姜煊來,可一瞅見孩子瘸腿哭鼻子的小可憐樣兒,卻頓時就紅了眼,直道天公作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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