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匆匆寬慰他兩句,領着姜越、梅林玉往裡走,邊走邊吩咐下人四處去請六部諸人前來,想了想,又心煩揮手說兵部的沈老是不必請了,單把蔣侍郎叫來就是。
這時走到正廳,他同姜越隔桌坐在了正北,先就此議了兩句替換兵部的人選,下人就很快奉上茶來。而姜越一坐,梅林玉卻自然不敢同坐,便隻規規矩矩地站在裴鈞身邊兒,神色郁郁,顯是還尋思着裴妍移送的事兒。
不一會兒,外頭大門一開,錢海清匆匆進來道:“師父,曹先生請來了。”而他身後一個高大人影拾袍跨入門檻,也果真正是曹鸾。
裴鈞連忙起身,引曹鸾到姜越跟前道:“哥哥見過晉王爺罷,往後許要多來往的。”
曹鸾聞言,神情立時一緊,向姜越行禮:“草民曹鸾,參見晉王爺。”
姜越不等他跪下去就出手相扶,此時也站起來道:“久聞曹先生高名,又聽裴大人幾度盛贊,如今終得與曹先生一見,實是幸事,曹先生無需多禮。”
曹鸾連道過譽,暗藏驚疑的目光卻已然投向裴鈞,其間隐憂甚重,似在問裴鈞怎會忽然同姜越攪在了一起。而裴鈞剛要說話,目光不經意落在曹鸾身後,卻微微擡了眉,低聲問:
“哥哥身邊兒的人換了?”
姜越聽了也依言擡頭去看,隻見廳外前庭中,一個随曹鸾進府的黑衣護衛正遠遠站着四下打量着,劍眉星目,神色機警,一身氣度冷硬,與周遭的綠樹花色和往來下人都格格不入。
另旁梅林玉已替曹鸾答道:“眼見是換了。我記着從前那人臉上可有道疤呢。”
“這算什麼?”曹鸾看向裴鈞道,“我家裡車夫、丫鬟都走了大半,又豈止換了這一個随身護衛?我見着你這府上也多了好些護院兒,如今多事之秋,如此倒算有備無患,隻是,你用人實在還需明察——”
“可不是。”裴鈞苦笑一聲,因了此言從門外護衛處暫移開目光,擡手引他同坐,歎:“老崔之事你可聽說?我從前不察,竟不知他能犯下這等事情……如今卻叫裴妍更險了,也不知是不是個報應。”
曹鸾話被打斷,眉頭深鎖起來,謝了他的座,卻因姜越在場而并不坐下,隻立去梅林玉一旁沉沉道:“我從前也沒打聽過你姐姐境狀……便也不知她受苦,還當是過得不錯。自打她出事兒,我便叫人盯着刑部大牢,就怕她再被虧待,再受委屈,豈知這下出事兒卻不是牢裡……”
說着他一歎:“罷了……眼下隻先說救她罷。”
裴鈞把他和梅林玉一人一個推去椅子上坐了,見曹鸾又要起來,便幹脆摁住他肩,轉目間忽問:
“哥哥近來,可還顧着李偲的案子?”
曹鸾雖不知他何故說起李偲,卻也答:“自然。錢生說李存志由晉王爺、蕭将軍看着,應是無礙,我便先留意着他兒子這邊了。”
“案子如何?”裴鈞走回座去,把桌上茶杯推了一盞給隔座的姜越,坐下來看向曹鸾,“這案子是挂在李存志身上的,如今蔡延終于出手……我恐它也會節外生枝。”
曹鸾聽言颔首:“你所思甚是。李偲曾是武生,案子是從軍屯上訴到刑部核覆的,本就是唐家巧借審轉之名,妄行栽贓之事,企圖脅迫李存志棄訟之舉。眼下蔡大學士入獄,蔡太師救子心切,定然也想拿李家父子開刀,可礙于唐家已被李存志告進了宮裡……蔡家若向李氏施壓、回護唐家,恐就落人口實了,便大半不會親自在京中法司裡對李偲下手,反倒極可能将李偲之案先打回府道重審,把李偲再度換回府道手中拿捏住。”
“曹先生所解,正與孤想的一樣。”姜越端起茶盞看向裴鈞,“蔡延若如此,是因案子駁回地方,自有其麾下的府道官員據案尋證、彌縫補漏,争相坐實李偲這冤獄。那李存志狀告唐家污蔑李偲的罪名若不成,唐家便可反告李存志是誣告皇親殺人,叫李存志必受反坐之罰。到那時摁死了李存志,再銷了唐家的案子,朝中誰也沒話可說,卻反倒會讓持言唐家有罪的人飽受牽連……”
“不錯。蔡太師從來斬草除根,李氏父子也确已入局,不破此局,他們沒命,我也危險,更要拖累裴妍的案子。”裴鈞皺眉看向曹鸾,“聽說李偲這案本就審得蹊跷?”
曹鸾冷歎道:“何止是蹊跷,簡直叫糊塗。打從錢生将案子講與我聽,我便看過了刑部的案宗。李偲這事兒自案發後,府道共有三名官員承審,卻竟有兩人借口推辭,從未上堂聽訊審案,其發落李偲的公文,便都是随意簽批。而剩下那個過堂的巡察,又是蔡氏族親捐官做上的,此中利害自不必細說。爾後那公文中的知府姓名,也是事後添入,縣中詳文,更是事後補造,就連勘驗文書,都是事後遷就供詞更改而成的,叫李偲辯即是罪,又罪無可辯。到了督撫一級,這些文牍非但未得詳核,衙門得知李偲來路後,還想繞過刑部,将李偲就地正法以奉承唐家……若不是唐家怕殺了李偲無法制住李存志,隻怕李偲早就是白骨一堆了。”
“可眼下唐家卻恨不得李氏父子能死,就再沒有這樣的顧慮。哪怕蕭臨看着李存志,李偲還在刑部,蔡太師也能有法子拉他們出來。”裴鈞搖了搖頭,“我若是蔡延,我就力争把李存志這京控的奏件化為咨件,一樣打回府道待審。這樣父子二人俱已出京,天高皇帝遠,是死是活,咱們就都管不着了。”
坐在一旁的梅林玉聽不懂他們講法論計,此時終于問出最關心的一句:“那如今究竟如何才能救妍姐?你們總是說李家,難道就真要先救了姓李的才能救妍姐?那得等到什麼時候?”
裴鈞手肘支在桌沿上,端着茶水喝了一口,沉着臉道:“梅六,你不明白。如今朝中事務雖千頭萬緒、混雜不清,可理到頭來,實則卻隻系于兩案,關乎一政。”
隔桌姜越道:“你是說系于裴妍、李存志兩案,關乎薛張改弦一政?”
“不錯。”裴鈞點頭,“其中,雖裴妍案與我最為切身,可李存志告唐家的案子,卻也是聲震朝野,關聯甚大。此案若勝,唐家必毀,這就是砍了蔡家一條腿,叫蔡家自顧不暇。而裴妍一案,咱們要對付的也正是蔡家,此兩案豈非互為助力?況裴妍與李存志之案,如今雖還在法中求存,看似和新政并無幹系,可新政一起,舉國改弦,朝中人事公事便都要挂在上頭,也正是因我與蔡、張陣營相異,這才叫他們記恨于我,便急于想拿這兩宗案子叫我落馬。”
“眼下蔡家把裴妍塞進大理寺,咱們若是隻見裴妍之苦,不見大局驟變,就定然會有失偏頗、自亂陣腳,到時候非但救不出裴妍,等裴妍的案子敗了,我也會被牽連進去。若再加上李存志鳴冤不成,張嶺還會反咬我撺訟。到時候我與張家鬥上了,蔡家再來坐收漁利,竊我實權,皇上猜疑一起,那叫我覆滅就不是難事了。”
姜越凝眉:“那你是想以李家父子為刃,先砍了唐家,剖開蔡家,再以此救出裴妍?”
“可哥哥方才都說要辭官,辭了官又怎可幫得上妍姐?妍姐在牢裡,又指望誰去打點呢?”梅林玉瞪着眼睛幹着急,擡手沒準曹鸾說話,繼續道,“牢裡撈人是‘一贖、二保、三搶’,哥哥必然知道。可若說要贖,如今妍姐是撞在姓蔡的手裡,姓蔡的同你又從來都不對眼兒,更别提你眼下還逮了他兒子,那咱們憑着多少銀子也贖不出妍姐啊。眼下崔尚書一遭事兒,隻怕原在刑部還能保一保的,如今也保不得了。這不就隻剩下‘搶’了麼?可哥哥你若沒了官,咱拿什麼把妍姐搶出來呀?她要是在裡頭受個罪,咱們可——”
“你就不能說些好的?”曹鸾擡頭瞪了梅林玉一眼,正要再問裴鈞辭官何為,此時卻聽外面叫道:
“方侍郎到。闫尚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