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的雙眼一直緊随着曹鸾身影消失在牢外走道中,待終于看不見了,才垂眸不語。裴鈞引她靠着石床側旁的土牆坐穩,扶住她雙肩問:“你同老曹可曾有什麼過節?我怎從未聽說過?”
“過節麼……”裴妍睫羽微動,出言似是諷刺,又似是歎息,“自是有的。”
她擡眸看向石床邊木桌上飄搖的殘燭,那光火閃爍在她眼中,似乎讓她看見了什麼别的東西。半晌她似乎是荒唐地低笑了,這一笑像是把一世的恩怨别離都笑盡,而溢出唇角的卻終究是苦,直苦到最深處:
“十年前,我曾讓曹鸾做一件事兒,他沒應我。”
裴鈞輕輕在她身側坐下,隻覺此言叫他後脊發涼、寒氣森森:“什麼事兒?”
裴妍看向他,此刻的眼神似乎是穿透了當下,看向了更早的時光,刹那悲怆,凄然一笑:
“我讓他娶我。”
牢房僅剩的燭火忽應言而熄,忡然的沉默随昏暗一起到來。
一片黯淡中,裴鈞震驚的雙眼依舊能看清裴妍望向他的那一雙眸子,卻不再能看清裴妍臉上是何等的神情。
此刻牢門傳來鐵索聲,是衙差将大夫帶來。一見牢内沒了燈燭,幾人趕緊招呼雜役進來将桌上燒幹的殘蠟端走,再重新點上了滿油的燈,賠笑請裴鈞莫怪。
待燈再亮起時,裴妍已又别過臉去。從牢門處擠入的大夫提着藥箱戰戰兢兢地上前問診,小心翼翼看向裴鈞,裴鈞便收斂神容,起身讓至一旁,不發一言地由他看了病症,聽言道:“啟禀裴大人,這些俱是皮肉外傷,雖倒不至殘疾有損,傷筋動骨總是難免。眼下要緊是清洗上藥,随後靜養即可。”說着從箱中拿出傷藥。
裴鈞從腰間摸出碎銀賞給他,接過他取出的紗布與瓷瓶,向外揮了揮手。大夫見狀,識相地作揖告退,衙差幾個也就緊領了裴鈞的好處,連連拱手,更叫雜役替裴妍打了盆水來,告過吉祥,才随同大夫一道出去了。
眼見幾人走遠,裴鈞先斂眉彎腰将水盆端上了木桌,挽袖絞出條紗布來,待輕輕替裴妍拭去手上的污血,才啞聲問:“身上可還有傷?”
裴妍的手指疼得微微抽搦,卻極力忍耐:“所幸有人叫停,傷便隻在胳膊腿上,養養應是不妨事。”
裴鈞為她清洗的手頓下了,轉而拿起藥瓶來:“有這傷,你以後怕是彈不得琴了。”
裴妍嘶嘶抽息着由他上藥,聽言晦然:“總歸也多少年不彈了,早忘了幹淨。”
裴鈞的眉頭愈發蹙緊。他将瓷瓶中的藥物不斷倒出在濕潤的紗布上化開,一次次沉默地為裴妍塗抹着,直到将裴妍的雙手塗滿,包紮起來,才終于低聲問:
“你和老曹……曾有過一段兒?”
裴妍垂眼看着雙手被他層層裹起,蹙額似在估量如何作答,可牢中昏黃的燈火在她眼中閃爍幾瞬,卻是結成她口中再度的歎:
“算是罷。”
随即她涼涼一聲苦笑,緩慢道:“你可記得……我剛進刑部大牢的時候,你曾問我當年到底為何會嫁給姜汐?那時我隻反問你當年又為何要參科做官,你沒答話,可是真明白我那是何意麼?”
裴鈞眉心一抖,為她卷起袖子,繼續給她上藥,目色映着她手臂上的大小鞭痕,默然聽她繼續說道:
“實則嫁人于女子,或參科于男子,不過都是年紀到了便當去做的事,本源沒什麼不同,又幾時真由人選過?”
“至于嫁給誰,或做什麼官,就更是命說了算。當中或然也有希圖改命的,也有希圖躍上枝頭、攀高接貴的,可最後選錯了人、入錯了位,結果不都是一樣麼……”
裴妍蒼白的臉映在搖曳燭光下,沒有血色的唇瓣微微阖動着,語氣不痛不癢,就像在說着别家的事情,“十年前你在娘靈堂前叫我滾出裴家的時候,又可曾想過我會落到如今這境地?”
裴鈞隻覺心尖一刺,搖了搖頭。
裴妍便再度自嘲地悶聲笑起來了:“我也不曾。所以啊……”
她忍痛擋開裴鈞的手,顫臂抖落了一側衣袖,垂眉咬牙,十指攥緊了腿邊幹草道:
“其實,我近來時常在想,我們是不是太過小瞧命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