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削藩,是指帝王通過收歸兵權與貶黜藩王,而收回其封地與勢力的舉措。這一舉措一着不慎,便極易引發天下各境的政治動蕩,甚至可能因諸侯、藩王的強烈不滿,而成為各地軍事對抗的導火索。
但是,姜湛并沒有直接下令削藩,反而是借用罪名,授意法司逮捕成王,這無疑是以削藩為目的,将在京藩王的去留交給了朝臣衡量,藩王一旦行差踏錯,朝臣即可彈劾,而朝臣一旦彈劾,又需忌憚藩王被削的後果。這權衡博弈之重壓便壓在了朝臣的頭上,對皇帝而言,就形成了一個亂鬥局勢下兩相制衡的場面,兩方縱然有氣,有怨,也怪不到皇帝頭上。
“這下好了吧?”泰王從姜越身邊站起來,急急帶怒地沖姜越攤手撒氣道,“你想死就死,想活就活,想帶劍上殿就帶劍上殿,你是沒事兒了,老四倒先被黜成了庶人,咱幾兄弟馬上又要一齊玩兒命去了!”
姜越起身來疾步追着泰王走向殿外,回頭和裴鈞對了一眼,卻終于在此時看見了裴鈞臉上的傷,當即臉都冷下來,隻來得及匆匆擰眉做了個“塗藥”的口型,又繼續追泰王走出大殿。
裴鈞見此,忙忙拾袖捂着臉目送他走出,正聽方明珏道:“藩鎮乃邊圉之守,自古不敢胡亂撥弄。看來晉王爺複生之事确然是叫皇上怕得急了,否則怎能狠下這心?”
闫玉亮道:“此舉顯然是内閣獻策,不過卻是項莊舞劍。當下朝廷沒有把柄能夠攻讦晉王爺,先從成王下手,一是要亂了晉王手足之陣,二也有告誡群臣、皇親之意。皇上借此案打了晉王的臉,不僅讓晉王成為了一衆兄弟責怪的罪人,還鼓勵朝臣檢舉揭發,這豈非是将晉王立成了靶子,叫全天下都盯着他紮?”
說到這兒,他看了裴鈞一眼:“難怪晉王要佩劍上殿。此時若不拿軍功懾一攝朝堂,皇上怕是恨不能把他當場砍了。”
此時三人正一同走出清和大殿,裴鈞因闫玉亮這話而想起了受傷之日,姜越曾說過姜湛恨不得他即刻就死,而此刻裴鈞臉頰上被蔡延撓下的傷疤仍隐隐發痛,這引他不禁聯想别處,若有所思道:
“如果内閣之中,削藩是張嶺獻的策,為的是趕走讓晉王倚仗的皇親,那同為閣部的蔡延,又會獻什麼策?”
闫方二人聞言,細思之下不免心驚,聽裴鈞繼續又道:“姜湛明知我與晉王聯結,不可能唯獨對晉王用計,而放任我在官中積蓄力量;我與晉王二人之中,蔡延恨的也不盡然是晉王,而是我,所以,他的獻策,要找的必然是我的把柄,不可能全然與張嶺同聲。如若那策能拿住我……皇上說不定還真會依了他。”
三人一路合計,走出甬道,闫玉亮正在說話,回頭間,忽見一人怒氣沖沖朝裴鈞走來,不由吓得後退半步,擡起笏闆做了個揖:“蕭、蕭小将軍!”
蕭臨走到近前,馬馬虎虎沖他抱了抱拳,眼見他和方明珏識相地避讓了,才瞪着裴鈞道:“你什麼意思?”
裴鈞裝傻:“什麼什麼意思?”
蕭臨擰緊了眉頭,一把抓起他胳膊,虎步生風地走出宮門,直走到了僻靜的小巷裡,才用怒急的氣聲質問他道:“裴鈞,你她娘的,是不是要幫晉王爺起事!”
裴鈞把他微微推開了一些,苦笑着反問:“若真是呢?”
“你别她娘胡鬧!”蕭臨看他還在笑,心裡更着急了,四下一看,語速極快道,“此事若敗了,你幾個頭夠砍?啊?你家裡人怎麼辦?你姐姐外甥怎麼辦,你爹的名聲又怎麼辦?!裴鈞,你是文臣,我是老粗,怎麼我比你更知道什麼是守忠正統?!”
“正統?”裴鈞再笑了一聲,扭頭湊近他,壓低聲問,“何為正統?難道你爹和我爹,你和我,咱們兩代人、四條命、滿朝班子、天下人所侍奉的正統,當真是個聖主明君嗎?咱們抛頭灑血費心操持的,又當真就是明途正道嗎?”
蕭臨目中一震,聽他戾起了眉宇接着再道:“我爹當年死得莫名其妙,這滿朝上下沒人敢查!蔡延把控天子口舌,隻用一張免死金牌,就堵了我老裴家喊冤的嘴!從此我娘郁郁終日,惶惶不安,再不敢叫我執刀,再不敢與蔡氏作對!我的姐姐被人打、被人罵,被蔡家的混賬上枷用刑、颠倒了黑白,眼下連她兒子都被搶進了宮裡……麒麟兒,你道她是怎麼出來的?那是梅六冒死盜了運糧的商印,是我拼着腦袋不要了跟内閣耍渾,他們才肯把裴妍的骨頭吐出來啊……”
“還有李存志!那老頭兒在登聞鼓前告了禦狀,還沒活過半月就死了。我就問問你,你在京城裡,見過那麼骨瘦如柴、渾身是傷的官嗎?你把他帶進牢裡,眼睜睜看着他咽氣的時候,你在大殿上幫他把血書上告天聽的時候,你怎麼不問問那些災民,什麼是正統啊?還有你爹啊,蕭臨,二十年了!二十年遊困天南海北,不是出兵備戰,就是改換駐地,打你入伍至今,你父子二人見過幾回?你以為他們把你們拆散了又拆散,呼來又喝去、趕南趕北的,真是為了守土固疆?就單說今日把你調去塞北,不也是一拍腦門耍兒戲麼?他們隻在乎手裡的權,沒有人懂怎麼用兵!幾十萬将士算什麼?那都是賤命!對皇上和内閣而言,那隻是寫在朝報上的一行數!如此的世道,不止是士卒百姓,就連你爹、我爹、你和我,也都她娘的是賤命!你還要說這是正道?蕭臨啊蕭臨,你是将軍,我是書生,怎麼我比你更知道什麼是骨氣?”
蕭臨赤紅着雙目:“國朝有難,你我當匡扶社稷,豈可做腌臜雀鳥,隻想着擇木而栖?”
裴鈞苦笑道:“那若是木之将死,唯有伐梁可活呢?”
“放屁!”蕭臨一把推開他,“那你裴家,我蕭家,我們守了二十多年的忠心不二,難道就這麼付諸東流嗎?你爹當年追封了武穆忠勇将軍,你頭上襲的是‘忠義侯’!裴鈞,你怎麼能做亂臣賊子?!”
到此他不知道還要說什麼才好,再看了裴鈞一眼,便轉身要朝宮門裡走去。
“麒麟兒!”裴鈞在他身後喊。
蕭臨氣得不行,卻還是回頭:“幹啥!”
裴鈞揚了揚下巴,平複一時方道:“塞北……路遙,又途徑豐、塗二州,是蔡沨舊轄之地,你萬萬小心保重。”
“知道了,不用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