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早朝之後,姜湛徹底在宮中病倒。蔡延多次入宮求見也未得一面,拜會太後之舉又被言官參劾,終于急得氣門一閉,在元辰門外昏了過去。
錢海清并沒有被這些事情影響。他幾乎是下朝的當場就立馬拟定了一張名單,上面寫有他接下來将會去搜查和審問的人,大約有六七十個。
這張名單在他禦史台耳廂的桌案上隻放了短短幾個時辰,名單的内容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京中一時風聲鶴唳。
位列名單之上的全是蔡氏黨朋和一些門閥望族,他們經由蔡延提醒,最先得到了消息,又知道查案的人是裴黨後生,便心知這是黨争之亂,既然避無可避,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應對。
他們首先開始焚燒書信——不管是與此案有關的,還是無關的,隻要是和蔡氏來往的書信,他們都一概燒毀,以免被斷章取義,再附會一些欲加之罪。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錢海清聯同了刑部和五城兵馬司一齊辦案,三方協力之下,竟一共出動了兩千五百餘名衙役和官兵。
這些人被廣撒網一般地埋伏去了名單上所有人的住處,在他們得到消息開始焚燒書信的當天,撞門沖進了他們的家中,直接将他們全部逮捕。
這些飽食終日的高官權貴們大叫着:“你們沒有證據!不能抓我們!”
可三個衙門的衙役官兵卻隻是沉默地将他們焚毀的所有紙渣和灰燼裝進麻袋,一邊把他們押上囚車,一邊陰森森道:
“若真是無罪,為何要急着銷毀證據呢?”
這下他們就算真的無罪,也都百口莫辯,心驚之下,個個皆是面色煞白,始知錢海清那名單之上并不是列了此案要抓的人,而是列下了裴黨想抓的人,而裴黨想抓的人,就是和蔡氏交從過密之人。
還沒等刑部和禦史台裡統錄出究竟有多少涉案之人被逮捕候審,錢海清已然上奏要将所拘之人停任待查。趙太保在内閣裡坐着,還不知道外邊已經一夜之間變了天,以為被捕的不過是數人而已,很快就簽批了這一奏報,誰知翌日一早的早朝上,清和殿中竟然直接空了小半。
姜湛剛剛康複了些許,從内殿出來上朝,坐在高台上看去竟是如此景象,一時驚得嘴都沒能合攏,茫然地問道:“官呢?五寺缺的人都去哪兒了?”
大殿的角落裡,錢海清眼下吊着漆黑的眼袋,舉着笏闆高聲答道:“回禀皇上,昨日已查清逮捕了燕閣詩案涉事人等共計一百三十二人,眼下正在禦史台拘留待審,五寺多人都涉嫌焚毀罪證、包庇嫌犯,人證物證确鑿,如今也在憲台候審。”
“一百……”姜湛兩眼一黑,頭都一晃,直覺胸中有口氣一時上不來了,“這些人,是蔡岚招認的?”
“是,皇上,他們都與蔡岚有過密信來往。”錢海清從袖子裡掏出一卷文書來,跪地遞呈,“這是蔡岚今早簽押的口供,請皇上過目裁決!”
——過目?還過什麼目?
這是一場對蔡氏的圍剿,那口供是真是假早就不重要了。
他們想要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裁決。
而在這朝中僅剩半堂的清流和裴黨的看顧之下,姜湛也無能做出其他的裁決。
他隻能說:“各法司按律裁定便是。”
這日再下了朝,錢海清獨自懷揣着對一百三十二個蔡氏黨朋和主犯蔡岚的裁決之想回到了禦史台,不料,憲台的耳廂之外,已經有一個老者正在廊下等他。
老者銀須白發,穿着鶴卦。他問錢海清:“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錢海清執着笏闆,笑着朝他抱拳作揖:“蔡太師執掌内閣近十年,威名震震,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蔡延一雙老目如灰白昏珠,枯萎的發絲搖晃在深秋寒風裡,他面無表情地盯着錢海清道:“既然知道,你竟還敢來與我作對,膽子實在不小。你那師父尚且鬥不過我,如今已是伏日取火、卧榻待絕,難道他以為放了你這狺狺狂吠的小犬出來,就能将我兒誣陷緻死麼?”
四周已慢慢聚集來禦史台裡走動的官員和衙役,許多雙眼睛都看着蔡延對一後生出言威懾,但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制止。
錢海清強自鎮定道:“蔡太師,此處是禦史台,下官是谏官。您若是因了私事,在此與下官這一介小輩計較,不止是有失體面,更是有違禮法——”
“啪!”
一聲脆亮的響聲,是蔡延揚起手就打了錢海清一個巴掌。
這一巴掌的力道之大,直把錢海清打得偏過了頭去,被打的半張臉登時痛至發麻,好似千百隻螞蟻正邊咬邊爬。
蔡延已沉息走至他面前,這時是雙眼瞪向他道:“禮?法?體面?莫說是計較,我今日就算在此打了你,這台裡又有何人敢谏我?!我不止是要打你,我還要——”
他正說着,卻發現眼前的錢海清忽然沒了。
旁觀者有人大叫:“昏倒了,錢侍禦昏倒了!”
蔡延低頭一看,隻見那名叫錢海清的死小子正翻着白眼倒在他腳邊,口中嗚嗚咽咽,一邊吐着白沫一邊渾身抽搐道:“蔡……蔡太師打谏官了!打、打谏官了……送,送我去太醫院,快送我去太醫院……”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院中的雜役唯恐鬧出人命,連忙一哄而上把他擡了起來,眨眼就送向太醫院去。
“……等我和師兄趕到太醫院的時候,思齊的臉是已然腫了。”
方明珏終于說完了這幾日的事情,倒是也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哎,那小子本來就是張圓圓的桃子臉,如今一腫,倒更像桃兒了……”
闫玉亮也有點慚愧地點了點鼻尖,拉裴鈞的袖子說道:“你趕緊瞧瞧去。他面上不說,心裡指定還難受着呢。”
于是裴鈞暫時放過了他二人,先同董叔走去了後院錢海清的廂房。
這時錢神醫正在裡邊給錢海清上藥,見裴鈞來了,沒好氣地歎了一聲,吹胡子瞪眼道:“你挨打就算了,怎麼我孫子跟着你也要挨打?你們這是做官啊,還是打仗啊?”
裴鈞看向他身後床榻裡的錢海清,見錢海清那一張圓臉當真是腫起來大半,一雙眼睛又跟落水小狗似的濕哒哒地轉,手裡竟還死死捏着那本《戲說文史》,一時也心疼得說不出話來。等錢神醫收了藥箱憤憤地走了,他才皺眉擠進這間廂房裡,于心有愧地坐在了錢海清這小床的邊沿。
“委屈麼?”
他盯着錢海清腫到變形的臉頰,擡起手來,輕輕地替他抹平了一塊沒太抹勻的藥:“今日台裡,沒人替你說話罷?”
錢海清塌着肩膀,盤腿坐在被子上,此時似乎是想笑上一笑,但到底是笑不出來,便強忍着眼淚,點了點頭。
裴鈞沉着聲問:“心寒了?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