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空寂,飛湍冷泉嘩嘩作響,瓶口被摁入水中,冒出幾個細碎的泡。握瓶的那隻手骨節分明,在冷水的沖刷下顯出一種異樣的白。
烏霜落安靜地斂着眸,在月光下像一尊精緻的瓷雕。不消一會兒,水便灌滿了瓶身。
他方才起來,突然擡手将那小瓶擲了出去,下一刻,藤紫靈流刷地燃起,小瓶連帶外頭包着的皮囊都在瞬息燒得幹幹淨淨。
周遭林葉無風自動,蹭得凇冰刷刷下落,烏霜落卻盯住了半空。
“明日便是冬至,你還敢碰冷水,嫌活得太舒服嗎?”
冷硬的音嗓與藤紫靈流一同出現,雲松雪鳳眼如利刃,頸上的烈焰張牙舞爪,襯得那張臉美豔又猙獰。
烏霜落垂下腕:“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與季驚鴻有關,是嗎?”雲松雪怒道,“你對他倒是情真意切,手僵成這樣還替他接水!”
烏霜落右腕背在身後,裸露着不帶血色的青白,乍一望過去竟比凍僵的屍身還駭人。他動了動指尖,鑽心蝕骨地疼,沉默半晌才道:“我受得住。”
“由不得你說了算!”雲松雪冷眼看着他,“你體内藏着魔神骨,将來便是一統天下的魔神,你動情,也得看他能不能承得起!”
烏霜落驟然擡眸:“你做了什麼!”
“我一早便說過讓你殺了那禍害。”雲松雪放輕聲音,兩邊唇角緩緩勾起,她狠戾的目光盯着烏霜落,一字一頓,“你不舍得,那我便替你——”
“挫骨揚灰。”
輕飄飄的四個字,砸下來卻重若千鈞。那個瞬間,烏霜落恍惚了一下,心髒仿佛被狠狠揪緊,連帶着指尖的痛都感受不到了。
而等他再度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竟下意識轉了身。
“你以為現在過去來得及嗎?”雲松雪高聲道,“和我回九幽,否則你熬不過明天!”
身後那人似乎還說了什麼,傳到烏霜落耳邊卻像隔着一層霧,雲松雪應當是想攔他,卻被幾近失控的靈流打得動作不能。他越走越快,到後面直接跑了起來,胸腔被心髒震得發痛。
離開前的篝火還散着明明滅滅的光,火星的噼啪聲在寂靜的深夜顯得格外清晰。烏霜落發急地喘着氣,擡手扶住樹幹,被接觸的地方頃刻凝出一片霜。那雙手關節緊繃着,腕上因太過用力暴起幾根青筋。
周遭沒有人,連風都靜止了,極淡的血腥味溢在空中,稍不注意又散了去。
烏霜落挪腳,踉跄了一下才站穩。他極慢極慢走到角落,僵硬地低頭。
那裡放着兩樣東西,一把劍,一張交疊的布。
那把劍曾斬蒼龍,鬥玄晝,亭山小宴上驚四座的是它,安靜斂在季驚鴻腰間的也是它。曾經一劍動海天的絕世神劍,現下灰敗無光,泥土血沼滿身,和破銅爛鐵也沒什麼區别。
劍斷人斷,劍亡人亡。
那這布裡包的便是……
烏霜落半跪在地上,面上沒有痛,沒有哭,沒有難以置信,什麼知覺都沒有了,冷靜而僵硬,像個精緻的傀儡。他慢吞吞伸手,手指卻凍得連彎曲都困難,抓了好幾回都沒抓起來。
“别動,我剛包好的!”
清朗的嗓音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腦袋上,烏霜落驟然回頭,模糊的視線聚了好幾次焦才對準。
火光明明滅滅地打在季驚鴻臉上,對方抱着一堆枯枝落葉,隻露出一個腦袋。他三兩下跑到這邊,撥開灌木将那布包埋進去,又在上方鋪好泥土與叢葉,這才撿起鳳吟随便往衣上擦了擦,噌地塞到腰間。
“大功告成。”季驚鴻往土上拍了拍,“我已經仁至義盡了,你們就安息吧。”
“落落,你怎麼那麼慢。”季驚鴻一邊起身一邊随口抱怨,“就把我一個人丢在這兒,我都快累死了,我的水……”
話音未落,他突然一頓,這才察覺對方情緒不對勁。
烏霜落安靜地盯着他的臉,後知後覺地感到刺骨的寒。他小臂動了動,卻摸了一手黏膩,這才發覺指尖不知何時摳破了,鮮血淋淋地糊了一手,而他竟到現在才發現。
“你手怎麼了?”季驚鴻下意識去抓他右腕,那點羞赫在刺目的傷口面前消散得無蹤無影。他把人拉到篝火旁,借着火光細細摸索了一遍,越往上越是心驚。
怎麼會冷成這副鬼樣子。
木屑卡在皮肉裡,露出一點尖刺,季驚鴻小心翼翼地将刺挑出來,摸遍全身上下都沒摸到帕子,最後隻能故技重施,用鳳吟割了幹淨衣服給人包上。
整個過程烏霜落一言不發,隻是安靜地看着他。
“好了。”季驚鴻松下一口氣,剛力竭地靠在樹上,又猛地彈起來,兩眼灼灼地盯着烏霜落,“老實交代,到底怎麼回事。”
烏霜落捏了捏他掌心。
熱的,活的。
心底壓着的巨石啪地崩裂,烏霜落緊繃的肩胛松下來,那點心驚膽戰終于徹底被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