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擡眼看去,來者竟是秋水。
略略有些失神。
而後,站起身來,離去。
待得紅玉走出劍閣,秋水才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陵越那一張現在像是死人般素淨的臉。
皺着眉,深深歎了口氣。
閉上眼,雙手迅速結印。
很快,就在陵越身體的上方形成一個螺旋狀的符印。
這符印有八個分支。
這八個分支再分出無數個分支一一纏上三樓劍架上的所有五行屬水的劍。
這些劍受了符印的指引,全都自行樹立起來,一上一下的發着白光浮動。
符印又往下,若流星般垂下無數分支,将陵越如蠶繭般的包裹起來,直到那張堅毅的俊臉也徹底地隐沒。
蠶繭發着白色的光。
偶爾又有幽藍的光遊走閃爍。
此刻,整個劍閣三樓幾乎亮如白晝。
秋水眼睛都不眨地看着這些刺眼的白光,眼神複雜。
一個翻身,便上了房梁上去坐着。
倚着柱子,雙手交叉置于腦後,仰頭看着屋頂,平靜如冰。
‘忘川引’一起,也引得整個劍閣其他屬性的劍躁動。
但有肅殺的秋水在,卻又隻敢似竊竊私語般的嗡鳴。
劍閣如此大的動靜,當然招惹了很多弟子圍觀。
但因着劍閣此刻劍意縱橫,稍稍靠近些,不是這些弟子的劍控制不住地震顫,就是崩碎。
都隻能站得遠遠的,瞧着這素日裡幾乎像是隐形一樣的劍閣萬衆矚目。
等着劍閣周圍都聚集了一些弟子之後,仍舊還在天烨閣等着陵越前來的涵素,才得到彙報。
聽聞這等彙報,涵素的白眉幾乎擰成了一團。
還未等涵素有什麼反應,又有弟子來報備劍閣之事。
涵素揮揮手,讓這些弟子散去。
看着此刻還被束仙鎖捆住的陵端,眼底竟然翻騰起了恨意。
陵陽小心地觑着涵素的臉色,再悄悄環顧四下,并未發現執法長老的身影。
眼睛微微一眯。
這...
妙法長老那雙眼,此刻也烈焰蒸騰。
尤其是聽聞了鐵柱觀一事,再看着現在幾乎要在這一片男子的天地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的芙蕖,攥着浮塵的手,幾乎要将拂塵捏碎。
一直以來的大炮筒——凝丹長老或許是所有人中最平靜的那個,緩步下了台階,來到陵端身旁站定。
一揮手,一張金色的網從上而下,将陵端罩住。
繼而完全貼服在陵端身體的表面。
光網在陵端經脈之處顯現出更亮一些的光來。
如此,陵端身體經脈的運轉等情況,就那樣直白地顯現了出來。
片刻後,凝丹長老收了手。
對着陵端的背心,一道掌風下去。
立刻陵端就渾身上下猛然一顫,大大地噴出一口血去。
接着,陵端又被凝丹長老的掌風往一旁給推去。
凝丹長老背過手去,盯着地上的污血眉頭輕皺。
芙蕖眯眼瞧去,手中的鴻雁忽而金光閃閃。
察覺到鴻雁的異樣,芙蕖走到了凝丹長老身邊去。
鴻雁的光更強。
芙蕖輕輕捏捏鴻雁,安撫幾下。
而後便将目光投向了陵端吐出的污血。
此刻,當然所有人都因為鴻雁的異樣将目光聚集到了事發中心。
隻見,在衆目睽睽之下,那濃黑如墨的污血竟然自行往上浮起一股子黑煙來。
血色竟在自行往暗紅色蛻變。
芙蕖眼疾手快,将那股黑煙有序地控住。
陵陽此刻不由微微觑了陵樵和陵芝一眼。
隻見這兩者正在面色晦暗地眼神打架,趕忙收了目光,心底裡的那個猜測更加明晰。
待得黑煙蒸騰完畢,陵端的污血也回歸到了正常的污血狀态。
但又不完全。
血中還有些破碎的蔫兒蔫兒巴巴的花瓣,黑黢黢的,甚至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淤血的血塊。
陵樵看着,睜大了眼,呆呆愣愣地走上前,蹲下身去,正欲撿起那血中的花瓣,卻在這時,陵芝一個箭步上前,打開陵樵的手:“你是不是瘋了?!”
陵樵被如此對待,手背一下紅了很大一片。
雙眼通紅地看向陵芝:“我能不瘋嗎?你知道在中原要有多難得才能見得這‘半魂蓮’的蓮子催生的‘幽魂蓮’?你可知我天墉城折兵損将,皆因此物?你可知城中人心叵測,也皆因此物?”
陵樵這話一出,立刻惹得涵素上前:“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凝丹長老看了眼花瓣,又看了眼被芙蕖控制的黑氣,眼神複雜:“師兄,這确實是‘幽魂蓮’。昔年,此物可通過炒炭祛除本身的毒性,從而無害地用作吐真劑的君藥。但因難以得到,遂吐真劑中的這一味藥總用其他藥材代替。而後,出現了一種叫做‘夢魂枝’的東西。經過研究,将它服下,可以讓人做下美夢,在不知痛苦中死去。此物與另一種叫做‘半魂蓮’的東西,有着一定的相似之處。唯一不同的是,‘半魂蓮’是巫師的聖物。巫師可通過其操控他人的夢境。而‘夢魂枝’蜜炙之後,添入适量的生甘草,可無毒害地用作夢引,夢是快樂的,不會醒的,但也不會在夢中死去。‘夢魂枝’和‘半魂蓮’之間有些聯系,皆來自東海那處,是那些航海之人誤入一些洞天福地抑或墳墓陵寝得到。‘半魂蓮’十分邪性,其之蓮子卻聖潔若白玉。然而,一旦由魔氣豢養就會催生出‘幽魂蓮’。此物在月光最盛的時候盛開,在月光最弱的時候需魔氣強勁地推入。摘取後,放在月光下,會自然曬幹。隻能用東海黑珠研磨成粉。研磨之前極其堅硬,甚至可做暗器使用。研磨後,又具有劇毒。生食之後,便會進入一個奇異的世界。與生食者所在的世界相同,但卻會讓生食者對其憎恨的人聞到一種莫名的氣味,似屍腐味。與這憎恨之人接觸的,或者這憎恨之人心念所感之人,染上這屍腐味。生食者以屍腐味為基,要成為那個為天地間洗去屍腐味的人。總之,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毒。與生食者接觸的人,都會多多少少因為接觸時間而受到影響,最終去暗合生食者自行構築的幻境。這種東西一旦生食粉末之後,會逐漸聚集到肝髒這處。并不能由肝髒代謝排出,反而會在肝這處混合着由此而生的淤血慢慢還原成花瓣的原始模樣。待得花瓣徹底還原,就是這麼一個屍偶的誕生,其破壞力絕不亞于一柄神兵機器。最重要的是,這個屍偶還存在着人的思考能力,能夠盡其所能地搞事,卻又難以控制,十分可怕。但此物有所克。這便是戰意。當有了來自魂魄之中燃燒的戰意,便能停滞這個演變的過程。一旦停下,就有機會将此物給催出來。催出之後,生食者會感到空茫,不知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恢複。”
涵素沐浴在震驚中:“意思就是...全天墉城都拿給這個下毒的人給耍了?”
凝丹長老面色凝重:“若是非要這樣說,也無不可。”
戒律長老眨眨眼,再眨眨眼。
眼前泛起了霧色。
須臾,滾落高台之下。
這等響動,立刻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隻見得,戒律長老的百會穴溢出一團黑霧。
芙蕖連忙将那一團黑霧吸過來,避免再一次的天墉城動蕩。
剛剛吸完,芙蕖眼睫一顫。
一下把鴻雁往陵陽那處一扔,閉上雙眼,專心運轉靈力。
很快,就有黑霧陸陸續續地往天烨閣彙聚。
衆人都瞧着被金光符印映照的芙蕖,鎮定自若,像是陵越一般可靠的,沉穩的,冷靜的,處理着這些亂臣賊子。
面色不一。
陵陽并沒有料到芙蕖會來這麼一出,簡直就是手忙腳亂地幸好接住了鴻雁。
此刻,鴻雁正微微發着燙,像是在擔心芙蕖,又像是在給芙蕖助威。
察覺到鴻雁這非同一般的溫度,陵陽眯了眯眼。
也跟着閉上眼,豎劍胸前。
頭頂那雪白的鬼車慢慢浮現。
周身暈起白金交織的光芒。
鬼車發出一聲尖銳的叫喊,緩緩揮動着翅膀。
陵雲瞧着這情形,差點目眦盡裂。
但陵陽和芙蕖之間因鴻雁而構建的靈力場已經形成。
兩者已經因鴻雁而緊密相連。
要将天墉城的黑霧一網打盡。
但...就在不久之前,陵陽才被宋家找上。
原本,不過是認了個親。
但哪裡知道,來認親的,不過是來踩點的。
最終,宋家的家主找了來。
陵陽被擄走,關進了家族祠堂受刑。
直到陵陽終于願意認祖歸宗,那宋家的家主才放過陵陽。
因陵陽的爹曾叛逃家族,陵陽便隻能父罪子償。
目前,陵陽還有重傷在身,怎麼能...
陵雲死死咬着牙關,才控制住了要去阻攔的手。
當最後一絲黑霧也被芙蕖拿下之後,陵陽的鬼車引頸長嘯一聲,朝着天際飛去。
兩者同時收功,也同時睜眼。
陵陽将手中的鴻雁雙手奉上:“師姐可莫要再棄劍了~”
芙蕖隔空取過,難得有了笑意:“鴻雁不會介意同仇敵忾的戰友~”
陵陽再拜:“感謝師姐還天墉城一派天朗氣清。”
芙蕖也抱劍行禮:“芙蕖也感謝師兄願鼎力相助,還我真正的家。”
兩者眼神一撞,微微一笑。
此刻,執法長老晃晃蕩蕩地來了:“你們倆謝來謝去的,能夠謝出一朵花兒來嗎?怎麼?為自家做事,還成功勞了?”
陵陽目光微有躲閃。
芙蕖卻是對執法長老一禮。
執法長老背着手,似逛後花園兒般的,晃蕩到了凝丹長老身邊:“實在不好意思,方才劣徒過于頑劣,正好生教他做人呢~是以耽誤了些時間,抱歉啊~”
四下一瞧:“本座這是錯過好戲了?”
執法長老話音未完全落下,劍閣那處此起彼伏的轟鳴聲漸起。
衆人一凜。
都無法顧及現在天烨閣之事,全都往劍閣而去。
才剛剛走出天烨閣幾步,就聽得了尖利的嗡鳴聲。
一時衆人止了腳步。
這是...
陵陽想到什麼,臉色一下刷白:“糟糕!這恐怕是萬劍歸宗!”
衆人皆往陵陽那處看去,唯有執法長老目光定定地瞧着劍閣的方向。
陵陽撓了撓頭,像是受不了如此多的目光洗禮,微微面紅過耳:“我聽大師兄說過,仙君是劍仙,全天下的劍無論歸誰,隻要仙君想,什麼劍都要聽他号令。并且,有了靈的劍,能夠聽懂他的心情,會随着他的心情而嗡鳴。這種嗡鳴,好像是...”
陵陽正說着,芙蕖手中的鴻雁已然躁動不安,差點芙蕖都沒握住她。
隻聽得纖纖細語:“主人,要大難臨頭了,快逃~”
芙蕖瞪大了眼。
這...
還未等衆人反應過來,所有人的佩劍都開始瑟瑟發抖,嗡鳴不已。
發覺事情可能會很大條,衆人都朝着劍閣一擁而去,完全沒有注意到在他們身後,閑庭信步的執法長老。
衆人還未到劍閣那處,就遠遠地見得了聚集在劍閣周圍的弟子跪了一大片,全都跪伏在地,正沐浴着天降雷霆。
劍閣上上下下的門、窗戶,早就屍骨無存。
整個劍閣甚至都有些弱不禁風。
一樓的大廳,身着紫灰色長老服的紫胤站着,背對着大門。
手中攥着一隻淺棕色的東西。
看上去像鞭子。
穿着裡衣一臉憔悴的陵越跪伏在地,卑微入了塵埃裡。
紫胤身側,密密匝匝跪了一大圈兒劍靈。
為首的是紅玉和古鈞。
都似乎是在說着什麼求情的話。
然而,紫胤若一尊雕塑,誰都不理。
想起鐵柱觀的彙報,衆人心間一緊。
全都往劍閣瘋跑而去。
衆人還未接近劍閣,便見得紫胤似乎是煩了。
一揮手,那些劍靈全都挨個被掀出老遠。
撞着那些跪着的弟子,稀稀拉拉,推倒了一大片。
古鈞或許因為是戰劍,反應最快,但還是不免撞着了些跪着的弟子。
但他卻絲毫不敢耽誤,又往劍閣跑去。
一個箭步跪在紫胤身邊,幾乎是哀嚎:“主人,饒是大公子千錯萬錯,也不能用追魂蝕骨鞭動家法啊~大公子哪裡是那噬月玄帝的對手?如此重傷,還要承受這等家法,這相當于是要大公子死啊~主人,求你了~沒...”
古鈞還沒有求完情,紫胤就居高臨下地冷眼看向古鈞:“這就是你的忠心不二?”
語氣之中的寒冰,幾乎可将古鈞的脊背壓塌。
古鈞動了動嘴唇,卻再說不出話來,隻能無助也無用地喚:“主人~”
紫胤忽而淺淺地冷笑了一下:“想要證明你的忠心,便去将鹽淩拿來~”
古鈞完全跪不住,一下癱在地上,嘴唇直哆嗦:“主人,不要~”
陵越見此情形,低聲道:“叔叔,你已仁至義盡,千錯萬錯皆是我的錯,莫要違逆師尊的命令。”
紫胤的臉若寒冰凍結:“逆徒!”
手中鞭子一甩,古鈞被振飛出去的同時,陵越也被掀開,後背直直撞上那劍閣的圓柱,人若跌下的飛鸢一樣,往下跌落。
紫胤看都不看這逆徒的凄慘,默念符箓。
很快,便有冰藍色的符文纏繞在陵越的手腕上,将人懸挂于房梁之上,方便動刑。
陵越就在這等情形之下,被懸于房梁。
晃晃蕩蕩的。
像是孤魂野鬼。
接着,紫胤手中的鞭子一甩。
空中閃過一絲脆響的同時,鋪地用的青石磚被深深豁出一道深約七寸的裂口。
幾乎是令人看不清的速度,鞭聲噼啪作響,陵越變得鮮血淋漓。
遠遠地瞧着,便是個血人。
陵陽看着,喉頭滾了一滾,再滾了一滾。
陵雲悄悄往陵陽的方向挪了挪,十分大膽地環住了陵陽的肩。
此刻,陵雲才察覺到了陵陽那渾身的顫抖和冷汗。
有力地捏了捏陵陽的肩頭,為陵陽傳遞去支持的力量。
陵陽心口一抽一抽的。
想要别過眼去,但鞭聲卻若雷聲般嗡鳴。
他想逃都逃不掉。
心神劇震。
跌入那家族祠堂的噩夢。
整個人搖搖欲墜。
陵雲直接将人攬進了懷中。
陵陽此刻什麼都顧不得了,竟淚流滿面,将整個人的重量都交給了陵雲。
芙蕖死死握着鴻雁,目眦盡裂地看着逐漸成為血人的陵越,心頭的痛,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