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淺淺歎了口氣。
誰能想到這傲視天下,所有劍都要聽其号令的劍仙,卻受制于一把劍?
這種事情若是編纂成話本兒,那可一定暢銷~
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
忽而,整個書房迅速結出了厚厚的冰。
地面跟着震顫。
清和心間一凜,放下話本兒,召來他的拂塵劍,執劍而立,渾身都給繃緊了,眼睛就死死地盯着書房的方向。
書房的冰繼續變厚,順勢還向周圍鋪開。
與這驕陽一撞,那是霧氣蒸騰。
白色的霧氣中,還飄飛着冰藍色的劍氣。
清和蹙了蹙眉,眼見這冰就要鋪到他腳下,隻得疾退數尺,飛上紫藤花架,暫且落腳。
以前看到族中對望舒的描述時,他還隐隐有些覺得好玩。
然而,現在他卻根本沒了當初那種輕松的心情。
這可是人命啊!
這...
這瓊華派看起來還真像是個魔教...
怎能讓人練這種功夫?
這不是活生生的用命養劍嗎?
可人是活的,劍是死的。
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也不知那些年紫胤在那樣一個扭曲的地方,到底是怎樣活下來的...
清和的眉心越擰越緊。
霧氣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俨然讓清和的這方小院兒有了幾分天界的意思。
就在這時,一抹又一抹的墨綠色靈光一頭紮進那霧氣之中。
清和眯了眯眼。
這...
這是...
嗯?
怎會是那“墨玉雙劍”的靈力?
難道是紫胤有危險了?
可...
那“墨玉雙劍”是禮器,化生的劍靈,武力也隻是個勉勉強強的程度...
他們...
清和感覺他的心都懸了起來。
十八抹墨綠色的流光全然沒入了濃郁的霧氣之中。
一點一點在書房門前似疊羅漢般,左右各九。
九抹靈光相互融合,逐漸變作一體。
沉積在地上的冰上,一抹盈盈的藍光将他們包裹。
很快,外側包裹着瑩瑩藍光的墨綠色靈光,化生成了一對長相相同卻一左一右各一顆淚痣,眉心展現出一把墨綠色的劍上繞有冰藍色細線花钿的兄弟倆。
兄弟倆對視一眼後,穩穩立在書房門前。
周身隐有幾絲淡淡的冰藍色劍氣。
遠遠的,有一抹冰藍色的靈光從天而降,似劍一般模樣,懸停在書房之上。
清和握劍的手緊了緊。
這...
這難道就是望舒?!
果然飄逸又華麗啊~
那些畫像,完全不敵眼見為實的萬一...
隻是...
難道還真的應了他的猜測?
紫胤這是要...
可...
這鬼斧神工的雙劍...
以命養劍的法子...
玄霄竟可在将整個瓊華派送至人界與天界相接之處,還能将紫胤一掌弄個半死不活...
這...
或許有些事還是閉上眼睛為妙。
清和眉間隐隐約約有些灰色,目光也變得複雜。
書房頂上的那一枚冰藍色的光劍就在這個時候,從上往下,一貫而入。
地面晃動得更加厲害。
書房包裹的堅冰因光劍而迅速變作飛雪蹦開。
清和面對如此情形,可不想變作雪人,隻得又一次疾退數尺,來到更遠一些的房頂。
當光劍徹底沒入了書房,書房的冰蹦作雪也漸漸結束。
霧氣袅袅散去。
地面也恢複了平靜。
隻是這方小院兒卻有了昆侖山大雪封山的模樣。
清和翩然落地,将手中的拂塵劍送回了石桌上。
一步一步,踏雪走到書房門前。
見得清和,墨色衣衫的兄弟倆,右手撫左肩,彎腰一禮。
清和坦然受了這禮。
墨色衣衫的兄弟倆收了禮,背過身去,站得筆直。
清和瞥了兩者一眼,緩步走上台階,于書房門前站定,緩緩推開書房的門。
書房的外面猶如大雪過境。
但書房的裡面卻歲月靜好。
此刻,紫胤正盤膝坐在書桌之後,雙手交疊,掌心向上,置于腹前,整個人一派祥和。
隻是掌心之上,尚有幾絲冰藍色的劍氣,正調皮地往上蒸騰。
以往清和熟悉的白發白眉白玉冠,換做了黑發黑眉散發鬼。
這散發鬼的臉都還瘦削了些。
眉間的花钿全然不見了。
但卻能夠隐約地見得眉間有冰藍色在緩緩流轉,隻是看不清具體的花钿是何模樣。
長長的黑發無風自動,配上那麼一襲藍白道服,清和隻覺得現在這身衣服一點也不襯“返老還童”的紫胤。
他當年鮮衣怒馬,走馬章台。
見過的絕頂美人數不勝數。
但此時的他都心漏跳一拍。
這望舒果然風華絕代,令人見之不忘。
實在不難想象,韓菱紗為何總愛調戲紫胤。
這等美貌,若不是個冷坯子,那定然是個霍亂朝綱的狐媚子。
原本覺得夷則已經是難得的美人,現在再一看這望舒...
他都快移情别戀了...
倒也難怪夙玉對玄霄情愫暗生。
難怪韓菱紗喜歡紫胤。
這...誰不愛美人啊?
清和看着現在“返老還童”的紫胤,眼睛都快直了。
察覺到清和那直白的目光,原本都還淡定的紫胤,還是悄悄紅了耳尖。
緩緩睜開眼。
此刻,他的瞳色變作了黑色。
清和一怔。
原來...紫胤年輕時,就是這般劍眉星目的模樣嗎?
這...
若是猜的沒錯,這應該是紫胤安葬韓菱紗前夕的模樣。
原來少年郎竟這般絕色...
若他是夙瑤,又怎能不咬牙切齒這等天意所鐘之人?
倒也理解玄霄的态度了。
美人跟美人相見,根本就是麻木了。
當然能夠更加客觀地去看待了~
隻是他是俗人,還有點小鹿亂撞呢~
清和維持着開門的姿勢,壞壞一笑:“這是哪裡來的少年郎,竟這般清風明月?不知這位慕容公子可願與在下春風一度啊?”
清和這調戲的話不說還好,一說,直接收獲了一隻煮熟的蝦米。
紫胤掌心的冰藍色劍氣散去。
低下頭,彎了腰,别過眼去:“誰要和你春風一度?個老不正經的~”
清和這下可是發現了新大陸,一個箭步就上前去,隔着書桌站定,撩起紫胤的下巴來,感受着那細膩的手感,微微傾身,目中波光流轉,邪魅得很:“說誰老不正經?嗯?”
故意壓低的聲音,激得紫胤渾身一麻。
一把打掉那揩油的爪子,理了理衣服,站起身來,準備去換身衣服。
剛剛站定,這才發現他的頭發恢複了烏黑。
怔怔然拿了一绺起來,摸着,看着。
清和收回手來,瞧見紫胤的動作,恢複了正經:“看來,我猜的沒錯,你這是突破分神期了~”
紫胤像是回不過神來般的,喃喃道:“分神期...”
清和微微眯了眯眼,伸手召來一面巨大的銅鏡,往紫胤面前一戳。
紫胤緩緩擡起頭來,看着鏡中人的樣子,不知為何,竟清淚落下。
落下的清淚,掉在地上,變作了冰珠。
清和摸了摸下巴,瞧得有趣。
但卻暫且沒做聲。
甚至還在心裡猜測起了,這玄霄落淚該不會是一團又一團的玄焰吧?
那可當真詭異。
聽到細碎的聲音,紫胤往下一看,竟地上都有了一堆冰珠。
意識到失态,連忙收了淚。
清和走到紫胤身旁,擡手攬住紫胤的肩,安慰地捏了捏:“想哭就哭,何必壓抑?你這是一堆冰珠,還沒有夷則的珍珠值錢呢~”
紫胤淺淺白了清和一眼,就知道這家夥兒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清和完全沒有感覺到警告,隻覺得這小眼神兒真是要把他的魂給勾了。
咬了咬牙,這才勉強平複心情。
換了個話題,道:“果然真年輕和假年輕是有差别的~現在看起來,你就比之前用幻術幻變的模樣順眼多了~”
紫胤垂頭,看着他那有着繭子的右手,目光複雜:“沒想到當年師叔竟然那樣厲害,區區幾年時間就已經是分神期,再來十九個年頭,竟然已是渡劫期...”
清和收回手來,态度變為了冷淡:“我要是你夫人,現在就要休了你,還給你和玄霄主持婚禮!”
紫胤一怔,右手回落至體側,嘴角有着一抹苦澀的弧度:“...清和,多謝你助我突破~這些事,也确實與你無關~”
清和此刻才笑開,一把攬了紫胤的肩:“走走走~去挑身衣服~你這身看着太醜~”
紫胤斂了心緒,正欲與清和去挑身合适的衣服,卻在這時那對墨色衣衫的兄弟捧了兩個樟木箱子過來,單膝跪下,一言不發地呈上。
清和順手就給把箱子開了。
随手一撩,發覺這衣衫竟有十一件之多不說,還隐去了曾經瓊華派的制式。
想了想,清和道:“算了~還是重新去選吧~這些都不适合你~”
紫胤看了一眼,眼睫輕微一顫,應下了清和的話。
随後兩者就去了衣庫,清和為紫胤選了一身合适而幹練的衣衫,又為紫胤束發:“現在看起來順眼多了~隻不過陵越和屠蘇見到你這個樣子,怕是眼珠子都得吓掉了喲~呵呵~”
言罷,取了根青玉簪子給紫胤插上。
紫胤看了看鏡中人,雙肩輕微一塌:“此番模樣維持不了多久。最多半月,便是以前模樣了。經脈一旦逆轉,哪裡還有回頭路可走...”
說着說着,紫胤想起了玄霄的話來。
那時,以為是玄霄被羲和影響,這才會口出狂言——哈哈哈~心性成狂?若我不做盡悖逆之事,豈不辜負這魔頭之名?當年,我苦修羲和,沒有進境之時,沒人勸我放棄...
更加厚重的悔意幾乎要将紫胤淹沒。
察覺到紫胤的情緒變化,清和知道,是為了玄霄。
對此,他也确實覺得,他若是韓菱紗,那是真要變成個醋缸了。
斂了心思,清和提議道:“現在,你可以讓我去看看這舉世無雙的望舒了吧?”
紫胤忖了忖,道:“走吧~”
略帶嗔怪地白了清和一眼:“否則,我也真要擔心晚上就寝之後,你會不會把我給扒幹淨了,仔細賞玩~”
清和一怔,立刻笑開了:“你說說,你當年要像我似的,這不得是風流佳話廣為傳頌?真是白瞎了你這張臉哦~”
聽聞這與玄霄評價一般的話,紫胤耳尖微紅。
兩者禦劍去了青鸾峰。
清和如願見到了風姿綽約的望舒劍。
但他卻覺得,真正的望舒,正站在他身邊。
紫胤站在他懷抱着韓菱紗的斷崖,第一次說起往事。
清和原本不想聽,但想得這些年來那表面看着沒事,卻沒了魂靈的紫胤,還是靜心聽了下去,哪怕在此刻當一當紫胤的樹洞也好。
這幾百年來,紫胤太苦了。
要不是有紅玉的陪伴,怕是連□□氣兒都沒有,宛若毫無靈氣的劍。
那毫無靈氣的劍,就是一塊廢鐵啊~
***
在海岸消磨的那幾日,陵越收到了陵耀傳來的消息。
在最初,陵越本是安排陵耀和陵皎前去探查“逐日之精”一事,卻沒想到在一個他與屠蘇互訴衷腸之後的後半夜,收到了消息。
依舊的,還是鴿子來送信。
也依舊的,需要霄河的幫助,才能看清信上的内容。
這次,陵越依舊是獨自看信。
隻見信上,說了許多。
一者,那“逐日之精”就是因“神魔之井”的異變來到人界,但卻被煉制金丹的青玉壇得了去。至于如何來到了陵端手中,暫且還是個謎。
二者,紫胤與清和去了蜀山派,奉上魔劍一把,置于鎮妖塔,以封印鎮之,如此才維持了“神魔之井”在人界唯一通道的穩定。
三者,當初矩木枝上的魔氣,确實來自魔界。同樣通過産生異變的“神魔之井”而來。早在幾百年前,這“神魔之井”就産生了異變,約莫就是在龍陽太子身亡前後,即魔劍初成。魔劍可自行吸收周遭怨氣,以怨氣殺敵。龍陽太子本是神将飛蓬的轉世。這一世本就會經曆國破家亡。但卻出了這魔劍以及妹妹的變故。“神魔之井”在人界的通道——蜀山派的鎮妖塔中有一柄名為鎮妖劍的劍,那曾是神将飛蓬與魔尊重樓激戰之時,被重樓給挑飛的佩劍。這把劍剛好落入了神魔之井在人界的通道,即蜀山派的鎮妖塔塔底。鎮妖劍與初成的魔劍有了感應,神魔之井産生最初的異變。有些修為低階的魔可于人界與魔界自由穿行。蜀山派發覺此事,便全力鎮壓。但魔劍和鎮妖劍之間的感應卻是他們無法切斷的。而後魔劍陷入沉睡,這才安靜了些時候。也不知經曆了何故,魔劍被紫胤所得,由紫胤淨化魔氣。但魔劍魔氣的來源是怨念。隻要是人,就根本無法斷絕怨念。即使紫胤不斷淨化,不斷為魔劍設置封印,卻也改變不了此事。隻能是緩解。随着時間的推移,魔劍與鎮妖劍之間的感應越來越強。神魔之井的異變更強。由于異變,産生了新魔。這種新魔不同于本身魔界的魔,也不同于人界産生的魔。而是兩者的結合體。其中一個,叫做砺嬰,以人之七情六欲為食。但普通的人滿足不了他的胃口。于是,便盯上了北疆上空的流月城。流月城形成年代久遠。于女娲補天之時産生。當年,女娲補天,須煉化大量補天石。善禦靈力且強大的部族——烈山部被伏羲看中,遷居北疆高空,做流月城一座,為女娲煉制補天之石。神農感念其幫助,遂在流月城中植矩木一棵,以神血養之。伏羲渡化烈山氏之身。自此,烈山氏可不食五谷而活,隻需飲矩木之泉。自此,烈山氏也就不再适應人界的濁氣,在流月城定居下來。随着時間的推移,流月城中也有了濁氣。濁氣侵蝕流月城人的身體,讓他們不得不找尋出路。古今第一偃術大師——謝衣想出了辦法——打開伏羲結界,回到烈山氏本身的族居住地——神農架生活。雖然他确實做到了,但烈山氏饒是像謝衣這般血統純正的高級祭司都無法适應下界的生活,就更别說其他族人。如此,隻得思索适應下界生活的辦法。砺嬰早就瞧上了這烈山部,待得伏羲結界一破,就入駐烈山部人的生命之泉——矩木。以他的魔氣作為烈山部人适應下界濁氣的籌碼,讓烈山部人想辦法為他提供人的七情六欲。謝衣摯愛生命,與其師父——沈夜理念相悖——無論尊嚴還是生命,都隻有在活下去的情況下才具有意義,兩者發生争執,謝衣出走。人界那些矩木枝上面之所以會有魔氣,這便是來源。不過,神魔之井異變已經解決,流月城也曆經一場惡戰而全然崩碎于北疆上空。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人界将恢複平靜。
看到這些消息,陵越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誰能想到他和屠蘇所遭遇的一切竟牽扯了那麼多?
隻是...
神魔之井有了魔劍鎮壓,人界秩序得到恢複。
那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呢?
陵越緩緩擡頭,看向繁星漫天,心間複雜。
***
歐陽少恭于青玉壇的琴台彈琴,正在高潮之處,琴聲卻戛然而止。
歐陽少恭皺緊眉頭,一手按住心口。
此刻,他的心口就像是被納鞋底子似的。
痛得要命。
冷汗順流而下。
他并不需要多猜便知,那痕迹又長出來了。
他原本以為還有很多時間,但他也真的沒想到瑾娘并無半句虛言。
他的時間越發緊張了。
果然...
歐陽少恭緩緩閉上了眼。
***
琴川歐陽府一夜之間藥花凋敗。
看着死氣沉沉的後花園,老付覺得天都塌了。
聽聞老付的哭嚎,寂桐從房中走出。
見得那些藥花全都凋敗,擡頭看了一眼天,又垂下眼來,眸色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