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歐陽府休養一段時間之後,陵越将寫好的奏報交給紅玉,由紅玉親自帶回天墉城宣讀。
風晴雪留在府中,陪伴寂桐。
歐陽少恭直奔青玉壇,處理相關事宜。
陵越和百裡屠蘇再度出發,前往祖洲。
來到海邊小鎮,陵越暫時止了腳步。
百裡屠蘇對此略有疑惑:“師兄,我們不趕緊前往祖洲嗎?”
陵越回視百裡屠蘇:“我自幼并未見過大海的遼闊,以往來去匆匆也未曾好好看過,我們停留幾日再走可好?”
百裡屠蘇忖了忖,笑道:“好~正好,我也好好看看~以往,我也沒見過。”
陵越輕輕捏了捏百裡屠蘇的手,眼睛中微微有一絲擔憂,但卻極為不清晰:“我們去海邊走走~看過日落,再去投宿~”
陵越眼中的擔憂,百裡屠蘇當然看見了。
知曉陵越應該是有話要問他,便答應了下來。
兩人尋了個無人打擾的海灘,一步一步地走着。
在那黃沙之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腳印。
百裡屠蘇主動道:“師兄,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問我?”
陵越也不遮遮掩掩:“是。”
略略一頓,道:“你是不是什麼事情都想起來了?”
百裡屠蘇眼睫輕垂:“...是。我還想起了,師尊他...是我應該喊伯伯的人。他...”
陵越停了下來,轉身看向百裡屠蘇:“之前,我一直有些擔心,但此事又不好問。現在,你可以告訴師兄,你怎麼想嗎?”
百裡屠蘇低下頭,盯着陵越的腰帶:“那師兄你呢?你又是怎麼想的?你竟然也跟雷炎之間有仇?”
陵越一怔,而後雙肩微微一松:“屠蘇,此事也無需瞞你。我就是前朝餘孽。”
百裡屠蘇一下擡起頭來,眼中驚恐不定:“師兄...”
陵越擡手按住百裡屠蘇的肩,捏了捏,示意百裡屠蘇稍安勿躁。
就地而坐。
百裡屠蘇也跟着就地而坐。
陵越看着那海天相接,娓娓道來:“前朝皇帝就是我的父皇,前朝貴妃就是我的母後。我排行老四,前面三個哥哥姐姐都不是母後所出。我弟弟——虎子,排行老七。母後很得父皇寵愛。我也一直努力,想要讓母後安心。但天有不測風雲。那天,虎子實在是想要出去玩,又央求了我好久,我就跟母後報備。母後欣然同意,放我們離開。就在我們玩夠了,回去的時候,隻見了空蕩蕩的城門和沖天的火光。那時,我就知道,我的家沒了。但我還有虎子,我需要保護他。隻能将身上代表身份的物件兒扔個幹淨,拼命逃。隻要逃進出了皇宮之後的樹叢中,我們就基本安全了。然而,平時錦衣玉食慣了,虎子哪裡受過這種苦。沒幾天就病了。我也沒有辦法,隻能搭個簡陋的草棚,讓我和他勉強栖身。又去找些野果,勉強果腹。但...此番,隻會讓他的情況越來越糟。我隻得又想辦法去給他弄點草藥,哪怕退一點點燒也好。可就是這麼一趟,待我回來的時候,看到的是滿地的血。我們逃命的時候,就聽得那樹林裡面是有妖怪的。見得這情況,我就以為我的弟弟必定是被妖物給吃了。想到這件事,我心頭痛楚難當,悲憤交加。這麼一下,就隻剩下了我一個人。在這個時候,我簡直不敢想,我該怎麼活下去。我的身後傳來了響動,我就回過頭去看。哪知剛好看到一個滿嘴長着獠牙,嘴角還有殘血的妖怪。那時,或許是悲從中來,什麼也顧不上,沖過去就想用赤手空拳讓他把我的弟弟還來。但結果,當然是螳臂當車,還把自己搞得傷痕累累,命懸一線。是師尊從天而降,斬殺了那妖物,帶我去了他在燕山的别院,救了我的命。那時,我說不上在初愈之後有什麼感受。隻覺得這蒼茫的世上,竟一息之間我就失去了所有,什麼都不剩了。這天大地大,我這麼一個孤魂野鬼,又該何處去。見得古鈞叔叔舞劍,想起師尊救我時候的超絕劍術,我慢慢地又找到了一絲與這塵世相互連接的紐帶。師尊也願意收我為徒,如此我便跟着他了。因着這件事,我不敢讓任何人知道,與前朝的關系。隻得将此事的真實緣由換做瘟疫一事。這樣,就誰也不會懷疑了。有了劍練,有了你,有了天墉城的事務,我這心裡哪裡還有空隙去塞國仇家恨?師尊也曾提點你我——前塵已散,何須執着?我便一直将此刻印在心裡。忽而聽到往事,要說心頭不觸動,那定然是假的。但要說有多少觸動,卻還不及我對芙蕖的擔憂。前朝有令,但凡後宮女子生育皇子者,皇子皆不得居于内宮。皇子由其奶娘帶着居于中宮不同地界。隻能在規定的時間前去内宮,跟母後問安。其實,母子情誼是很淡的。可雷炎做的事...确實畜生。我...”
百裡屠蘇的手放在了陵越的膝蓋上,溫暖的掌心給予着陵越力量與支持:“...也就是說,當年的事其實有青玉壇的參與。”
陵越微微搖了搖頭:“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仇人已死,現世安穩。”
百裡屠蘇一怔,心頭隐有所感。
陵越轉頭看向屠蘇:“那你呢?”
百裡屠蘇卻暫且沒搭話,隻是問道:“師兄,你與歐陽家之間,是不是也有關系?”
陵越一怔,微微有些苦笑浮現在嘴角:“你這是在盤問我?”
百裡屠蘇低下頭去:“屠蘇不敢。隻是...隻是去了秦始皇陵才知,這黃色到底代表着什麼。以往,我總以為是少恭喜歡這杏黃色,才...現在,我才知道,這代表身份,代表尊貴。可按照師兄的說法,這...而且,那日師兄提及的那幾個刑罰,少恭的臉色變得極為古怪,我也有些...”
陵越坦然道:“确有關系。他歐陽家是醫士世家。他們家的家主或是家族成員,多供職太醫院。少恭的父親,就是我母後的直屬太醫。這件事,也是我偶然間才知道的。當然,這件事也确實是拉近我和他關系的一點。不過,我卻并不想在這件事上與他産生多麼深刻的聯系。我怕我的身份一事,會讓他們歐陽家受到牽連。他們隻要醫術拔尖,沒有任何朝代會對他們排斥。但...”
略略一頓,又道:“你說得對,黃色确實是皇家的專屬顔色,并不是每個人都能使用。正黃色,賞賜皇家血脈。偏黃色,賞賜非皇家血脈的有功之臣。少恭用的杏黃色,就屬于偏黃色。這是有功之臣之家應該獲得的賞賜規格。”
百裡屠蘇垂了垂眼,也看向了那水天相接:“...師兄,我...發生事情的那天,我隻知族中有事,族人們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具體在忙着什麼。烏蒙靈谷并非全然與世隔絕,實際卻有着兩到三個出口,與外界聯通,供族人們采買所需。幼時,我身體不好,阿娘便一直盯着我修行術法。我...十分厭煩。但家中是阿娘這個谷主說了算,阿父根本說不上話。很多時候,也隻能是為我準備些甜口安慰我。我記得事以來,阿娘每一次的訓斥都是——你将來是烏蒙靈谷的谷主,怎可如此懈怠?雲雲。我也沒有朋友。同齡的人都對我避而遠之,也說着你是谷主之子,日後要接任谷主的位置雲雲。煩不勝煩。我在所有人眼裡嘴裡,隻有一個代号——谷主之子。可我本名叫做韓雲溪,不是什麼谷主之子。我...那天,我就是煩悶不已,便想要出去透口氣。自結界中出去之後,我很開心。我遇見了一個喝酒的男人。此人就是晴雪的哥哥,風廣陌。是他教會我喝酒,第一次喝酒也是在他那裡得到。他...看上去也像我一樣煩悶,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人這輩子有太多枷鎖,不自由,還有數都數不清的責任。太累了~我也有這種感覺。那一刻,我感到,我們是同樣的人。後來,應該是阿翔的阿娘吧,給他帶了信來,他匆匆而走。我第一次喝酒,也有點暈暈乎乎的,就在樹下睡了過去。醒來後,漫無目的地去走,去跑。偶然間,看到了一隻金色的小狐狸,歡喜得緊,便去追它。它受了驚,跑得飛快。但我依舊對它窮追不舍。而後,我遇到了一頭熊。那小狐狸是一竄就沒影兒了。而我才五歲,又該怎麼對付它?就在我以為我要死的時候,一個白衣大哥哥用雷火彈救了我。我十分感激,答應他,送迷了路的他離開。将他送走之後,我眼見天色晚了,也就回去了。哪裡知道...秋爺爺還為了保護我而死...那一刻,我是震驚。但聽得他口中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是谷主之子,不能死...心間難說是種什麼感受。以前,他對我很好。總愛摸着我的頭,說阿娘對我太嚴了。我...那漫天箭雨和拿着砍刀的黑衣人,将烏蒙靈谷化作一片血海。我也被撸去了冰炎洞。黑衣人抓着我的脖子,要挾阿娘,若是阿娘不交出焚寂,就殺了我。阿娘不為所動。我心都涼了,覺得果然阿娘不喜歡我。那時,我并不知焚寂對全族的意義。隻覺得,天都塌了。黑衣人眼見阿娘并不聽他的,當真把我脖子擰斷。之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再次睜眼,一切化作虛無,眼前的人是你...”
垂下眼:“...若沒有發生這些事,我也應該看守焚寂。現在,焚寂也在我手中,算作是殊途同歸了。隻是...不發生這些事,我想,我也守不好焚寂。”
眼睫打了個顫:“...之前,我确實對晴雪對我的種種欺騙有不悅。但想起了師尊為我壓制煞氣,帶我去幽都化解,我與她确有一面之緣,她那麼長的時間還記挂着我,為我受了許多委屈,我便再也無法對她不悅了。”
頭埋得更低:“...師尊他...我想,其實區區焚寂煞氣并不能奈何他,真正奈何他的,是血塗之陣...我...欠他良多...”
閉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氣後,又睜開眼,看向陵越:“師兄,等着從祖洲回來,便陪我回一趟烏蒙靈谷吧~我想去安葬他們。”
陵越揉了揉百裡屠蘇的肩頭:“好~陪你去~”
百裡屠蘇淺淺淡淡地笑了。
陵越也跟着勾起嘴角。
但見得百裡屠蘇這種沒有直達眼底的笑,陵越心下隻有寒泉滾滾。
他已經從百裡屠蘇的話中知道,百裡屠蘇什麼都知道了。
包括當初遇見的那個白衣哥哥就是歐陽少恭。
如此,才應該是百裡屠蘇選擇對他讓歐陽少恭接任青玉壇一事助力的原因。
百裡屠蘇怕是已經預測到了一些事。
而這些事也非他去了結不可。
這...
若是如此,便...
***
祖洲,在東海深處。
休息尚好的陵越和百裡屠蘇,在那萬裡無垠的東海之上禦劍而行。
入眼的,都是藍。
百裡屠蘇看着看着,那劍身是忍不住地晃了一下。
陵越連忙給一托,皺眉道:“在想什麼?禦劍還敢不專心?”
百裡屠蘇眨了眨眼,語氣中隐約有些郁悶:“入目的,都是一片藍,看久了就...”
陵越一聽是這個緣由,眉間的“川”字一下就散了:“既然如此,你不如想想,回了天墉城,你該領什麼責罰比較好~”
百裡屠蘇輕輕瞪了陵越一眼:“師兄~”
耳尖紅紅。
陵越不為所動,隻是眼底的笑意卻十分放肆:“你不要以為秦始皇陵中的事,就那麼完了~”
百裡屠蘇一怔,想起了他對風晴雪的豪言壯語,委屈巴巴的:“...師兄,你也忒不講理了些~”
陵越清淡地揚了揚眉:“娶人下聘禮這話,是我說的?陌生女子是我抱的?深情款款的人是我?”
百裡屠蘇被噎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陵越靠近百裡屠蘇一些,點點貓腦袋:“你可知你這等作為,是何等意義?”
列舉起來:“一則,背叛道侶。二則,污人名節。三則,水性楊花。四則,渾言亂語,毫無君子之儀。我以前怎麼教你的?若不是發生了什麼不可抗力之事,對陌生女子,隻能扶住手臂或者肩膀。其餘地方,絕對不能碰。若需要扶住對方的腰,隻能手握空拳,以手臂相托。你自己說說,你當時在幹嘛~”
百裡屠蘇咬了咬牙,兩腮一鼓一鼓的,顯然是有些惱了。
他就知道,有些人是要借題發揮了~
哼~
一個閃身就禦劍在前,根本不理陵越。
陵越在後方看着百裡屠蘇的背影,心頭卻不知是何等滋味。
雖然明知道當時是百裡屠蘇吸入了毒氣,心智混亂,胡言亂語。
但...
他們之間是道侶。
怎麼能...
這件事,當然是不想不覺得,一想那就越想越氣。
原本還想好生讨伐,但實在身體不允許。
加之,雖有《天湘引》,但那夜間噩夢以及由噩夢所牽連的疼痛發作,讓他...
百裡屠蘇沖在了前面去,卻沒發覺陵越跟上來。
心間略有點疑惑。
正欲回頭看看,卻發覺焚寂劍劍尖像是受了什麼影響,晃個不停。
隻得靜下心來控劍。
然而,并無用處。
又在這時不經意地擡眼,見得遠處有一座山。
山後夕陽漫天。
山上紅楓落落。
這...
陵越來到百裡屠蘇身旁,霄河也跟焚寂一般。
再放眼望去,喜道:“祖洲到了~”
牽住百裡屠蘇的手,與百裡屠蘇一道控劍而去。
雖然搖搖晃晃,但好在還是平安抵達。
當踩住堅實的土地之時,兩者都還有一絲恍惚。
很快,兩人斂了心思,往前走去。
這一路所見之景,可謂甚美。
但卻始終不見這太陽落坡。
百裡屠蘇有些奇怪:“師兄,這月見花不是要月上中天才開嗎?可這太陽一直不落坡,又怎有月見花開花的機會?”
陵越看着遠處的梧桐樹,幽幽道:“要是太陽永遠不會落坡呢?”
百裡屠蘇更愣了:“嗯?”
就在此刻,師兄弟倆眼前一花。
待得再能看清之時,他們已經到了一飛瀑流泉邊。
岸上,有着寬闊的琴台。
琴台上,放着的正是一柄九霄環佩制式的瑤琴。
瞧着這情形,原本百裡屠蘇是應該感到警惕的,但那雙杏眸中卻流淌出了幾絲思念。
琴台後,長着一顆幾乎參天的梧桐樹。
陵越環視四周。
最終目光落在了飛瀑與深譚相接,泛起水花的地方。
這裡...
竟是幻境?!
這...
正在師兄弟倆心思各異之時,遠處走來一黑衣白發男子。
頭頂有一對純黑的龍角。
黑色的衣擺拖了很遠。
看見那藍衣人以及藍衣人手中的霄河劍,微微皺了皺眉。
居然...
居然星主也...
那劍...
又是雷靈珠之力...
這難道就是天意的糾纏嗎?
目光慢慢挪去黑衣紅色滾邊人的身上。
眉毛一挑。
這...
果然是大限将至了嗎?
竟錯認吾友?
等等!
...這...
吾友啊~
你...
你竟...
到底遭遇了什麼?
居然...
黑衣人的腳步停了,滿眼凄惶。
陵越回過神來,聞有腳步聲停下。
轉頭去看。
輕微眯了眯眼。
這是...
應龍?
這...
似有所感般,百裡屠蘇緩緩轉過頭去。
眼角一絲晶瑩滑落:“...悭臾...”
被喚悭臾的男子,眼角也有一絲晶瑩滑落。
陵越看看悭臾,又看看百裡屠蘇,一瞬之間什麼都明白了。
主動邀約幾者坐下詳談。
原來此處并非祖洲,而是幽州。
早在天庭建立之前,便有了太子長琴。
太子長琴原身是鳳來琴。
火神祝融極其喜愛,時常彈奏。
受祝融影響,鳳來琴逐漸有靈,能說話,會思考。
祝融便托請女娲以命魂牽引之術,塑太子長琴,以父子之禮待之。
太子長琴生來便是琴,極善彈奏。
居于瑤山。
每日在瑤山的金烏境彈琴,是他最喜歡做的事。
悭臾是瑤山金烏境一條河中的水虺。
在太子長琴彈琴之時,便常常卧于水中靜聽。
後來化形,便上了岸,與太子長琴成了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