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看到,玄霁的眼睛裡,隻倒影着他。
那種滿足比他在這些惡魔頭子手底下活下來,更讓他心動。
他徐徐來到玄霁五步開外,向着玄霁行禮。
他原以為,他能很快得到玄霁的免禮兩個字。
但玄霁卻像是要故意晾着他似的,一直不吭聲。
以往,行禮一事,在他們之間事實上是非常淡化的一件事。
尤其是在他偷襲成功之後。
但...
這屬實放肆。
按律,流放都是該的。
未曾被那山羊胡教習之前,他也就在一個大範圍内知道該怎麼去做,但很多事都是似是而非。
當然,也不會有人怪罪他。
畢竟,他出生在軍營,也在軍營中和那些野小子一同長大。
宮裡的規矩,于他而言,若不是來到玄霁身邊做伴讀之前特地訓練過,估摸着是得治個大不敬之罪的。
但即使如此,也距離甚遠。
他暗暗掐算着時間,幾乎是讓他跪足了九盞茶的時間,才得了那句免禮。
這點時間比起那惡魔頭子的折磨來說,當然不算什麼。
但隐約的卻有些别的意思。
這種并不通過明确的言語傳達而出的,便是暗語。
這暗語在那山羊胡的嘴裡,卻道為上峰懿旨。
即上頭那位不言而喻的意思。
在沒知道這些之前,他哪懂這些?
但現在,他明白了。
徐徐收了禮,在玄霁對面跪坐下來。
此時,玄霁已經泡好了茶。
推了一盞給他。
他在玄霁之後拿起茶盞,捏住茶蓋,輕輕撇拂,手腕輕轉,茶蓋内側朝面,轉頭微低,以袖掩面而飲。
直起頭來,手腕輕轉,茶蓋内側朝地,雙手朝兩側,剛好于胸前正中,茶蓋内側與茶碗間隔一寸而對。
無聲蓋上。
緩緩而無聲地放在桌上。
雙手輕輕搭在腿上。
似乎一盞茶還沒有讓玄霁盡興,放下茶盞後,玄霁又揭開茶蓋,往茶碗中續水,一邊續水,還一邊專注地看着茶湯,問他——如何?
玄霁的問話聲,伴随着懸水高沖聲,事實上是有一絲模糊的。
但對他而言,卻聽得清楚。
再一看玄霁的做派,他在那山羊胡的教習下,也明白過來,這如何二字的幾重含義。
然而,他卻佯裝不知,挑了最表面的那個如何的答案——茶湯如何,侃侃而談。
此番,并未見得玄霁那位貼身内侍。
另外幾個如何在隻有兩個人的時候回答也可以,但...
那認罪的話,他委實說不出口。
其實,也是因為山羊胡的教習,他才知道,他究竟有多放肆,究竟有多逾矩。
從另一個方面,其實也反映了玄霁對他有多寵溺和寬縱。
以及,玄霁對他的愛重。
其實,玄霁随時都可以要了他。
無論是否出自于愛。
甚至僅僅出自于欲念。
更或者出自于權力的平衡。
但玄霁卻始終君子。
這是對他最深重的珍惜。
雖然他并不希望玄霁過于君子。
可...
這也牽扯到了一個上下之事。
想必,他們當中任何一個都不願屈居人下。
但這件事始終會有個定論。
若他們都普普通通,當然是用男人間的方式——打一架,一決雌雄。
但他們,一個是地位尊貴的尊親王,還是世襲尊親王,一個不過是威遠将軍的其中一個兒子。
如此差距,其實已經将結果譜寫。
他應該沒有哪一刻有這個時候這麼痛恨權力。
分明他和玄霁都是平等的,為何...
但權力二字,卻也劃分出一條泾渭分明的界限來。
他...
在這權力二字之下,做了太多的錯事。
即使他心裡并不這麼認為。
但在事實上,那就是鐵闆釘釘的罪。
而這些罪,隻是在玄霁的寬縱下,變作了青煙袅袅。
他被這些惡魔頭子教習,當然這青煙袅袅也灰飛煙滅,轉而變作了鐵鈎銀劃。
隻是...
這罪...
雖然從事實而言,該認。
但他卻...
若當真要請,不出意外的,得到的是尊親王對家臣的責罰——追魂蝕骨鞭。
但這是對外而言。
他們之間...
錯的...其實是以下犯上...
雖然最終是殊途同歸的追魂蝕骨鞭,但一個是對臣,一個是對拙,意味相距甚遠。
他内心之中,除了這個差别外,便是他明确的知道,這追魂蝕骨鞭的厲害。
他...覺得,他可能根本承受不起。
那惡魔頭子已是銅筋鐵骨,提及追魂蝕骨鞭之時,面色猶如黑醬。
那惡魔頭子還說,江湖是江湖,宮中是宮中。
在江湖之中,手中的劍,才是王道。
而宮中,上峰才是王道。
那惡魔頭子本是江湖客,卻犯在了權貴手中。
即使以其的功夫逃脫不難,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其在這個世上消失,總有一天其依然會落在這權貴的手中不說,還得被披上罪加一等的衣衫。
這才是權貴的可怕之處。
那時,也不知是誰向這位權貴進獻了烏金絲所做的馬鞭。
這位權貴心疼其的汗血寶馬,那便以人來試。
也許,這進獻之人,也是宮中的權貴。
恰恰的,就是烏金絲所做的追魂蝕骨鞭。
那惡魔頭子便是第一個用來開鞭的人。
幸好是武林人士。
再差,還有内力傍身。
那種如蛆附骨震徹魂靈的痛,沒幾人能夠受得下來。
不過五鞭下去,那惡魔頭子的内髒都在破損的邊緣。
哪怕這時,僅僅是把這追魂蝕骨鞭輕輕落在其身上,其的内髒也必立刻破裂,其必大出血而亡。
其之所以死裡逃生,皆因玄霁的意思。
遂養好傷後,其誓死追随玄霁。
想想他與那惡魔頭子的差距,再想想那惡魔頭子竟五鞭都受不起,他覺得他可能是一鞭下去,都能再也見不到玄霁。
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
再說,以下犯上這罪,于公來請...
那可也不是什麼小罪。
而若是以私來請,則不過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罷了。
更何況,這罪,在床上去慢慢請,也不是不可以...
面對他的答案,玄霁沒有表态。
這也讓他的心頭多了一些忐忑。
難道...真要他請罪啊?
正當他心頭有點沒有着落之時,玄霁卻問他——要不要去行宮狩獵避暑?
他一愣。
這是...
忽而,一股欣喜直沖天靈蓋。
應得幹脆。
卻沒想到這是一場溫柔而漫長懲罰的開始...
當晚,他就與玄霁一同沐浴,一同而眠。
也許,是幸福來得突然了些,即使如此,他也滿足。
翌日,他與玄霁就輕裝簡從,去了塞外。
那一望無際的草原,隻讓他覺得天地遼闊。
他與玄霁賽馬,打獵,喝茶,品酒,采口蘑。
不亦樂乎。
甚至在某一刻,他都差點忘了,他和玄霁并不僅僅隻是彼此。
約莫應該是離開尊親王府一月之後,自傍晚開始就下起了雨。
雨簾細密。
将一切錯雜阻隔在外。
這日,他與玄霁哪兒也沒去,就呆在行宮的亭中聽雨。
玄霁依舊坐得端正。
他歪在玄霁懷中的同時,他的懷中還抱了一隻玄霁的寵物——火狐狸。
以前,他從不知道居然玄霁還會養寵物。
但這次出行,卻有這隻火狐狸作陪。
伴着雨聲,他都在模模糊糊的想,像狐狸這種東西,玄霁是怎麼馴服的。
要說馴鷹,這是草原人的日常。
而這狐狸麼...
不過,這火狐狸确實拿給玄霁養的很好,這一身皮毛摸着,順滑無比,再伴着這較高的體溫,真的令人愛不釋手。
然而,就是這樣靜水流深之時,卻有人十分沒有眼力見兒地破壞。
即使雨幕細密,但從遠而來冒着雨的馬蹄聲卻聲聲入耳。
他皺了皺眉。
不情不願地睜開眼。
從玄霁懷中退出來。
繃着一張臉。
玄霁對此,隻是整了整衣冠,什麼都沒說。
待得馬蹄聲停了,玄霁看他一眼,他才收起滿臉的不虞,端正身子。
冒雨而來的,不是别人,而是玄霁的親親大哥——陛下的掌事公公。
這人即使穿着蓑衣,戴着鬥笠,也還是被雨搞得狼狽。
見得玄霁,開口便是請罪。
這般模樣,令他心頭産生了些許不屑——軟骨頭就是軟骨頭,這腰闆兒永遠都挺不直。
玄霁對其他人都是淡淡的,對其那親大哥卻是親近得很。
甚至是愛屋及烏。
溫和地免了那掌事公公的禮,還溫聲詢問親親大哥的近況以及這掌事公公的近況。
那般模樣,似乎是恨不得立刻入主中垣了一樣。
瞧得他牙酸,索性繼續揉狐狸算了。
但那狐狸絕對是成了精的。
竟從他懷裡跳出來,去到那掌事公公身邊,蹭了蹭那掌事公公的腿。
那掌事公公竟笑得跟朵花兒似的。
玄霁見得,還笑說——這狐狸聰明,還記得是從哪裡來的。
玄霁這話一出,他腦子裡立刻就有了一個猜想——這火狐狸是其親親大哥送給玄霁的。
這...
說到底,人家兄弟情深,與他...何幹...
與那狐狸親近了會兒,那掌事公公才道明來意——宮中有事,陛下邀人一叙。
聽聞這個口信兒,玄霁拿起茶盞,淺淺飲了一口,态度清淡。
他有些忐忑——玄霁,是什麼意思?走,還是不走?
沒等他忐忑出個所以然來,玄霁便叮囑他在行宮等着,三五日其必然回來。
他心裡不禁猜測起,玄霁是不是清楚明确地知道,這掌事公公的話,實則是對他說的,實際上,這話的背後是——皇帝與尊親王有國事要議?
若是如此,他,哪有國事重要?
當然是,隻能抱着狐狸,站在亭中,目送兩人在雨中遠去。
他知曉,宮中素來有個規矩——尊親王進宮,不住其他地方,隻下榻陛下的寝殿——與陛下同榻而眠,同吃同出。期間,陛下不進後宮一步。後宮各妃,連同皇後,都須在此期間,每日到中垣給兄弟兩人請安,向尊親王行向陛下的禮。皇後甚至不能直視尊親王,還得伺候兄弟兩人飲茶。
以前,也許并不覺得有什麼。
但越是得到玄霁的放縱,越是知道規矩,越是與玄霁親近,那種酸澀就在心間瘋狂地滋長。
雖然明知道,那就是為了體現尊親王地位而制定的規矩,那就是為了避免兄弟阋牆而制定的規矩,那就是為了避免皇後和尊親王一同架空皇帝而制定的規矩,但...
一想到玄霁這晚就要躺到其親親大哥的龍榻上,還那麼輕而易舉地上去...
一想到玄霁的身邊不是他...
一想到與玄霁耳語的不是他...
他一掌拍上欄杆,心頭憾恨,卻僅能咬牙切齒,什麼都做不了。
那狐狸許是見過大世面,對他的郁悶毫無反應。
這晚,饒是珍馐,他心頭也跟被這雨幕的濕氣熏染似的——堵得慌,哪有胃口?
倒是那狐狸,吃得香。
他擱下筷子,看着那狐狸胡吃海喝,心頭竟隐隐地有些羨慕——什麼都不懂,真好啊~吃得香,睡得着~哪像他現在,怅然若失,酸楚隐隐。
他淺淺歎了口氣。
看了一眼雨幕,心頭不禁想象起了人家兄弟把酒言歡,看那些舞姬搔首弄姿。
忽而,他感到,他是個被層層宮牆阻隔在外的人。
來到行宮,他們一直沒有再進一步。
甚至,變得奇怪。
他們現在很像是并肩而行的人。
卻沒有任何愛意的熏染。
就連吻...都不曾有過。
好像一切,還不如曾經。
甚至,此番他還見過玄霁溫柔地親吻那火狐狸的腦袋,帶着寵溺的眼神輕彈那火狐狸敏感的耳朵。
這...
難道是因為他的顧左右而言他嗎?
還是...
他的心頭當真思索起了,是不是因為他對玄霁那另外一重含義的如何二字避而不答,才造成了如今的境況。
算算時間,戍邊一事,他最多再拖一年,便不得不去了。
畢竟,這其實就是一個賞賜的登天梯的機會。
如今國境四方安甯,百姓安居樂業。
去戍邊,不過是一個增長軍功,以得高位的機會。
他是威遠将軍之子,出發之時便會以車騎将軍的身份而去。
加之尊親王伴讀的身份,便是名義上的車騎将軍,實際上的骠騎将軍。
三年之後歸來,不僅僅得到僅次于父親的地位和榮耀,還從尊親王府分家。
他更加有資格站在玄霁身邊。
但三年時間,那就是九百多個日日夜夜。
夜太長,夢太多...
想要躺上那張龍榻上的人太多...
離開三年的時間,怕是...
再沒有他的位置了吧~
哪怕玄霁愛重他,也有一份權力的功勞吧~
萬一哪一天,朝廷有了新的權貴,他...乃至他們拓跋家,還有什麼立錐之地呢?
以往,他對那惡魔頭子的話——江湖是江湖,宮中是宮中。江湖之上,靠手中的劍說話。宮中卻隻有上峰的意思,多少有些嗤之以鼻。
但在此刻,卻讓他體會得清晰。
他應該也從沒有哪一刻那麼恨過權力,但若沒有權力,沒有拓跋家,沒有母族的勢力,他也來不到玄霁身邊...
雨幕的幽涼與黏膩,就這樣從他的脊梁鑽入,冷徹魂靈。
晚間,那火狐狸被人帶去洗澡,他一人要了酒,孤身在那冷似鐵的布衾之上坐着,用酒來驅散這烈日般的寒意。
但兩罐下肚,卻什麼感覺都沒有。
還不如被洗好了的那隻火狐狸往懷裡一鑽來得熨貼。
這狐狸每次都被這些下人打理得很好。
這當然是因為玄霁喜歡這隻狐狸。
他們才對這隻狐狸盡心盡力。
哪怕心裡在罵娘——不過就是個畜生,卻比他們高貴。
就像當年的他...
他忽而感到一陣氣悶。
揉了揉那狐狸的頭,身子緩緩躺到床上,将狐狸放在身側,順着這狐狸的毛,聞着那非常帶着狐狸特色的香氣——媚,盯着狐狸那微眯的眼,隻覺得這狐狸勾魂攝魄。
眼睛慢慢合上。
讓那狐狸的溫度驅散夜裡的清冷。
翌日大中午了,他才徐徐醒來。
他并未想到,那酒是喝着沒感覺,竟後勁那麼大,讓他一覺睡到大中午。
雖說并沒有宿醉後的頭疼。
但這般慵懶,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那狐狸應該是一早就跑去廚房胡吃海喝了。
也幸得那狐狸喜歡上竄下跳,否則就憑那食量,恐怕非得是個豐腴美人不可~
想到這兒,也許是因這日雲開霧散,陽光重新普照大地,又也許是想到了那狐狸變作個矮胖罐子的樣子覺得有趣,他不禁笑了。
心下也一陣輕松。
他正準備去洗漱,但卻在拉開被子的時候,笑容一下僵在臉上。
他...
他竟...
懊惱地抓着被子往腰腹下死死一掩。
一手扶額。
果然,這黃湯是喝不得。
一喝,竟...
這要怎麼辦?
祠堂中的陰冷潮濕與幽靜緩慢爬上了他的脊背。
雖然...他心頭也知道,去了尊親王府,有陪伴的責任,更不能放松對自身的要求,有人來鞭策他,是很正常的事,但這教習的事情與他把玄霁的床鋪弄髒一事之間本沒有任何聯系,卻...
現在,好不容易,又...
他是真的想不通,他怎麼就...
同樣都是男子,為何玄霁可以臉不紅心不跳,為何玄霁可以冰清玉潔?
而他卻濁浪滾滾?
與體質相關嗎?
正當他兀自懊惱之時,那狐狸從開着的窗戶一躍而入,似乎正欲一頭紮進他的懷中,但卻中途停了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