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在這時,清和推門而入,帶來新沏好的天鷹茶:“來~喝杯茶,醒醒酒~”
紫胤十分緩慢地擡起眼。
忽而眼眸一眯。
擡手一道勁氣起,将那普普通通,還帶着粗胚的茶盞摔個粉碎。
又一手扼住清和的咽喉,直接把人給摁在了房柱之上。
眼裡的冰寒,寸寸凍結,似乎要将人千刀萬剮:“做夢!”
清和昨晚歇得遲,身上又帶着傷。
就連睡覺的福分都沒有。
隻能徹夜運功修複。
都是晨光熹微,這才勉強歇了歇。
然而,卻一點都睡不着。
在那卧榻之上輾轉反側。
不過是思索“美人兒”的責罰到底是為何。
直到日頭都将門楣曬得發燙,這心頭才有點兒譜兒。
雖說他認為自己并沒有錯。
但第三十三代尊親王說有錯,那就是有錯。
他隻能是深深歎了口氣。
心頭走過他與紫胤的點點滴滴。
一股戚戚然萦繞心頭,又上眉頭。
善始善終,是一種美德。
如此,他才尋了一個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喝天鷹茶的杯子。
以此來紀念這麼一段緣分。
但沒想到...
酒意還沒有徹底從身體抽離,清和直到被抵到柱子上,都還有些眼神飄忽,腳下踉跄。
但被扼住咽喉的胸悶,卻又是實實在在的。
清和面露白色,斂了斂眉。
正想開口,卻被紫胤的低喝打個措手不及。
心間雖然一下明白過來,紫胤知道他的暗示是什麼意思,但面對這般激烈的手段,他忽而有些心疼起慕容淩來。
竟然清和還有心思神遊天外?
紫胤手下用勁。
立刻逼得清和臉色血紅,趕緊扒拉紫胤那柴勁的手:“我錯了行嗎?快點放開~”
紫胤并不打算放過擅作主張的人,僅僅隻是松開了一點,讓清和勉強能夠順暢呼吸。
清和根本扒拉不動紫胤的手,額角都被逼出幾分汗來。
許是心急,這呼吸都帶着急促。
總像是吸不了氣似的。
倒騰許久,才有些郁悶地認錯:“我擅作主張,是我錯了。”
紫胤微微眯眼,清寒的目光将人剮了一遍,這才施施然收了手。
清和這下才覺得終于松了口氣。
正想嘴瓢一下,但見着紫胤一臉冰霜的樣子,他承認,他——慫了。
現下想起情報中玄霁對玄霄做的那些事,他真覺得,玄霄若不是個鐵血漢子,哪裡承受得了玄霁那些剽悍的手段?怕是早就墳頭草三丈高了~
果然,和一個剽悍的瘋子,哪有道理可講?
緩了口氣,清和試探性地開口:“先用膳?”
紫胤沒說什麼,隻是一道輕柔地掌風将人給推了出去。
直到門扉關閉了一會兒,被推出去的清和才反應過來。
目光複雜地看着門扉,右手拇指搓揉幾下食指指節。
斂眉片刻,還是離了去。
聽見腳步聲已遠,懊惱才漸染上紫胤那張冷若冰霜的臉。
僅僅穿着一身裡衣瞎晃蕩也就罷了。
還摔杯子。
還...掐人...
這還像他嗎?
這...
‘晦明之瞳’...
是不是其實他并不是這樣?
而是被世事蹉跎成了這樣?
現在才是本性的展露?
可這又到底是他的本性?
還是望舒的本性?
抑或...
若是叔父在,就好了...
縱使被罵的狗血淋頭,也好過他總是看不透窺不破...
清和在院中布好菜,便在原地等着紫胤前來。
閑時,不過随意地望望天,卻發現竟有棕灰色的雲,在往東海之濱的方向聚集。
掐指一算。
心下蔓延上幾寸隐憂。
紫胤懷着心事,倒是暫時沒發現此事。
來到清和對面坐下,幾乎是直面他做的孽——清和白皙的脖子上,清晰地展示着幾乎烏青的掐痕。
然而,在這個時候,他又沒了心理負擔。
反而有一絲絲清和罪有應得之感。
這種感受委實神奇。
茶過三巡,這清和依舊是個低眉沉思的樣子。
紫胤放下茶盞,問上一句:“可是夷則那裡出了變故?”
清和趕忙回神,笑道:“他的兵法乃我所授,又得師叔指導,此番戰事,我尚有把握~”
又帶了一絲神秘:“隻是在想,我這擅作主張,應該給個什麼賠禮罷了~”
有些些苦惱:“想了半天,倒是終于想起個好東西~”
朝紫胤挑挑眉:“去看看?”
這下,紫胤确實有點興趣。
清和從善如流帶人去了雲夢别院西北角的一處小院落。
紫胤跟着而去,瞧見是個對開門,還有些奇怪。
加之感受到濃重的水汽,心下更加奇怪。
清和這脖子上的痛,還明晃晃的,可不敢溜人玩兒。
将那沒有雕飾的黑色木門推開。
一股霧氣就撲面而來。
清和手上的拂塵劍一掃,霧氣便漸漸散開。
紫胤微微眯眼。
難怪感受到濃重的水汽,原來這院子裡竟是個塘子。
清和走在前面,領紫胤進去。
一邊走,兩人也一邊被霧氣包裹進去。
隻是視線卻一直都很清晰。
随着青石闆路,來到池塘中央,清和停了下來。
紫胤也跟着停了下來。
清和來到四龍拱珠白玉盤一旁,以水系法術催動。
将四條白玉龍口中銜珠撥弄。
白玉龍口中銜珠皆為半紅半白。
機關關閉之時,就是白色在外。
機關啟動,則須同時讓四顆銜珠紅色在外。
緊接着,四條白玉龍的眼珠緩緩轉動。
均變作了金眼。
尾部從問天狀變作了盤狀。
口中猛然洩出冰藍色的水來。
冰藍色的水傾瀉而下,卻沒有一絲飛濺而出。
僅僅的,隻是流淌到四條龍合圍的玉碗之中。
玉碗雕龍畫鳳,精美異常。
得到這“龍涎”的滋養,立刻泛出溫潤的光來。
冰藍色的水不斷地注入玉碗,玉碗卻不曾裝滿。
此刻的紫胤既有興趣,也極有耐心。
等待着清和神秘背後的驚喜。
果然,隻有當冰藍色的水注入到了一定的量,才能啟動下一級機關。
隻聽得“咔哒~”一聲,玉碗中部的九龍盤應聲而開。
有一琉璃托盤頂托着兩隻透明一紅一藍判官筆而現。
幾乎是下意識的,羲和心法和望舒心法立刻運轉。
托盤還未停止運行,紫胤已然拿過了判官筆。
幾乎是無師自通的,可左手畫方,右手畫圓。
完美呈現武林大家所推崇的兩手互搏。
清和站在一旁看着。
心頭略略有一絲慕豔和驚豔。
但想起紫胤的遭遇來,心下又泛濫起一絲不忍。
忽而,清和呼吸一促。
隻見紫胤的兩手互搏已然破了平衡,冰寒之力漸甚。
他完全沒想到,這冰寒之力跟有魂似的,竟能引動到頭晚望舒給他埋在經脈裡的冰寒之力。
這...
此刻,清和也顧不上看紫胤如何折騰,趕緊運功,試圖平息這種糟糕的狀況。
但莫名的,他身體裡的冰寒之力竟根本不受他控制的,他越是運功,就越和之前溫留逼他服下甘木之後,留存在身體裡的甘木之力糾纏越深。
甚至在那麼一刻,清和在想,是不是他的大限将至。
然而,未過多久,受了冰寒之力糾纏的甘木之力竟像是神農的再生之力一樣,生生不息運轉在清和體内。
修複着受了病痛折磨快半輩子的身體。
清和心間,忍不住地怪誕,望舒的野蠻。
但這好處,他當然卻之不恭了。
冰寒之力徹底壓制炎陽之力時,左右互搏結束。
紫胤眉眼舒展。
清和适時說上一句:“你既然不希望阿淩走得太快,以文替武也是一個選擇。”
紫胤淡笑:“甚合我意,當浮一大白~”
清和走上前,攬住紫胤的肩,将人往回帶:“那是自然~走走走~”
自來,酒不醉人人自醉。
混混沌沌的,日子飛逝。
本已經趴在桌子上,酒意濃重,冰霜覆身的紫胤,忽而眼神清明,一下坐直身子。
霜華跟着褪去。
緩緩站起身,來到院落中央。
一手置于腹前,一手背在身後。
遙望天際。
清和酒量極好。
此番暢飲,也不過是心間自有推測,探上一探,并未多喝。
一樣趴在桌子上,卻也在聽到紫胤的響動後,不動聲色地觀察。
瞧見紫胤在遙望天際。
想起之前見得的棕灰色的雲往東海上空集聚,猜想更加明晰。
果然,天空中有一條黑龍雲海馳騁,往不周山——鐘鼓看守的龍冢而去。
紫胤置于腹前的手,收到了身後。
清和緩步走到紫胤身邊去,攬住了紫胤的肩。
***
戰火終究還是燒到了昆侖山下。
淩亂,凄惶,逃竄,或許是構成畫卷最好的顔料。
縱使夏夷則再有翻天之能,也終究把手伸不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軍隊也不可能帶着辎重奔襲距離神都最遠的地方。
昆侖山下,是下一個烏蒙靈谷。
***
被千錘百煉,還被扔下,慕容淩真是對紫胤千言萬言想吐槽。
然而,後半身都是麻的,也是有苦說不出。
瞧他苦相,青冥抱臂,搖了搖頭:“你怎麼就不能老實一點?”
慕容淩撩了撩被汗水浸濕的長發:“叔叔,你這話也忒不要臉了~分明是他醋缸子,分明是他将我當做了出氣筒,幹我何事?要不是這權力壓制,高低我得跟他打一架,也太欺負人了!”
青冥本是有些戲谑的臉,漸漸冷凝下來。
若不是慕容淩提起,他都沒發現此事——紫胤的心眼兒越來越小,人越來越霸道,越來越不講道理,也不講武德,還隐隐帶着悍勇。
慢慢的,竟越來越像第三十三代尊親王。
這...
難道...
青冥心間隐隐浮現出了一個猜想,卻伸手就戳慕容淩的額頭:“注意言辭~”
慕容淩撇撇嘴:“就他?現在怕是在清和那兒玩兒得開心,聽得見啥?”
青冥一愣:“你怎麼知道主人在清和真人那裡?”
慕容淩那對英氣的眉都耷拉成了八字:“不管他是想找人吐槽我太皮了,還是清和為了夏夷則的皇位,還或是為了天墉城這兜子事兒,再或者為了戰火,再再或者為了這門閥間的事兒,隻要他一出門,不跟清和裹在一起才怪!”
青冥略略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慕容淩一眼。
果然,太過聰明的狐狸精是挺招人讨厭的。
懶得看~
招來墨氏兄弟,将人給拖下去上藥。
以往,隻有慕容淩看着别人被拖出去的份兒。
現在,他也成了被拖出去的了。
還真是天道好輪回,且看蒼天饒過誰。
***
紫胤走後,一直沒有回到臨天閣。
養着傷的慕容淩倒是不難推測其中原因。
隻是在感受到青冥時不時投來的幽怨眼神,隻得無辜又無害地笑笑。
***
弟子房内。
陵陽已經站在輿圖前快一天一夜了,卻還像個木頭樁子似的。
即使門被推開,也擾動不了這根木樁。
陵雲拿着剛泡好的天鷹茶,來到陵陽身側:“先喝口茶吧~”
陵陽想都沒想,抓過茶盞就準備猛灌一口,再接着研究輿圖。
然而,這一盞天鷹茶,卻定住了陵陽的所有動作。
陵陽的臉色迅速衰敗下來,愣愣地看向陵雲。
陵雲滿臉苦笑:“你不接受我,是不是就因為這不可擺脫的命運?”
陵陽的眼睫顫了一顫,難以置信幽幽滑過眼底:“你...都知道了?”
陵雲抹了一把臉,深深歎了口氣:“以前,我确實不知道你在幹些什麼,也不知道你跟你的本家之間到底有什麼糾葛。直到你被抓走之後很久,我都不知道。直到我見得,你向着臨天閣的方向傳信,用隐晦的七言詩告知對方陵越和百裡屠蘇的關系,又把天墉城對青龍鎮一事的所有布防事無巨細地全部傳出。我不僅知道了玉淩是慕容家的人,也知道玉淩和紫胤仙君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還知道你為他們做事,推測宋家便是大燕皇族的包衣之一。想到這些,再看你連日來都在研究目前的戰事情況。沒有一個強大的情報網,你哪能知道這麼多?更何況,軍事消息,光憑這天墉城的弟子,哪能知道去?唯有和皇家有交際,深受信任,不可能翻身,确實有統領之才的人,才有資格得到這種精細的軍事密報。你所要做的事,不是上前線,而是研究漏洞。在夏夷則他們無法觸及的地方,指揮幽魂軍團奇襲。最終維護江山統一。因為清和真人,我想你能做這種事,也跟紫胤仙君與清和真人以及夏夷則的關系斬不斷理還亂有關吧~”
陵陽眼角溫熱,隻能看向房梁的方向,看看是不是能把這感動的淚水給憋回去。
他并不是不想和陵雲共白頭。
隻是...
他們這樣的人,不會善終。
他不想把陵雲拖進那無間地獄。
可有人,哪怕是無間地獄也要陪你下...
終究,淚水還是勾勒了陵陽的下颌。
陵雲一把按住陵陽的肩,語氣鄭重得像是在立軍令狀:“這一路,我陪你!”
茶盞滾落在地,像是為這麼一個鄭重的承諾蓋上鮮明的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