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昀相裝得熱情熟稔,起身去給她開門。
門開時,一道薄涼輕盈的身影撞入他懷中。
少女的衣袖間沾滿夜間秋露,他因疼痛而熾熱的身軀在這一刻竟如遇甘霖。
離得那樣近,他眼前晃過的是她雪白的細頸,幾縷青絲撫過他眉眼時,卷起一陣馥郁清甜的幽香湧入鼻中。
他為毒所制多年,就算服過藥壓下疼痛,胸膛也時不時似有無數蟲蟻爬過,狂躁之意呼之欲出。
如今他無解藥,縱能破天荒地克制毒發,卻一直難耐心口這股躁意。但卻在嗅到這絲幽香時,蓄勢待發的狂瀾盡數安定沉穩。
這一刻,他就像個尋常人,再無一絲不适。
真是奇怪,一個鄉野村姑,竟能壓制宮廷奇毒。
蘭芙面色滾燙生紅,如染最絢爛的紅霞,急忙與他隔開,“對不起,對不起!”
這女子無端唐突,祁明昀即使身心舒緩,心中卻難掩惡嫌。他眉眼冷冽,下意識收緊手骨,在對上少女茫然無措的眼神後又緩緩放開。
他早觀察到,他話音溫柔幾分,她便會深信他幾分。
“無妨。”他淡笑,負手而立,“阿芙妹妹,你可無事?”
蘭芙正想把懷中的紗布與藥酒給他,一聲阿芙妹妹卻令她神色蓦然一顫,面頰難散灼熱,“你、你叫我什麼?”
祁明昀不疾不徐,慢悠悠從袖中拿出那封信,“世間萬事,皆有緣法。便如同我與表妹,雖緣锵一面,素昧平生,卻能在一方屋檐下相逢。”
蘭芙仍詫然驚愕,瞪着圓眸望着他。
“此信乃是我一月前從京中寄出,阿娘曾告知我在永州杜陵有一孤苦無依的表妹,讓我多加照拂。我怕冒犯表妹,想着先書信一封問候表妹一番,便遵照阿娘告知我的老家住處,寫了這封信差人送來。可信剛一走,當天夜裡便遭歹人洗家劫舍,信使也命喪刀下,為此,此信輾轉一月才送來永州,在你今日白日走後,這封信才送到你家門前,可惜,已物是人非。”
祁明昀沉吟空歎,落寞垂首,“我遭那些人追殺,流落永州,本以為命喪黃泉,竟陰差陽錯得表妹相救,可我竟一時未曾認出表妹。”
蘭芙眼眶中忽被細密針腳一刺,溫熱點點溢出:“我不識字的,我不識字……”
若他所言為真,那他便是姑姑的兒子。
她依稀記得姑姑是位很漂亮的美人,她有時三五日不見人,可在家時便會帶她到處去玩,卻在有一日永遠離開了永州,不知去了何處。
她問爹娘,爹娘不告訴她。
隻聽外人道,姑姑不是個好女人,她抛卻親人,同人私奔,竟早早就與人珠胎暗結,連孩子都有兩歲大了。
那年祖母生病,姑姑曾獨自回過一趟家,還給她帶了許多京裡的新奇玩意,祖父和二伯卻拿棍子趕她出去,最後還是爹護住了她。
從那以後,姑姑便再沒回來過,隻來過幾次信,阿娘會給她讀信。在信中,她知道她有個比她大兩歲的表哥,也知道姑姑的丈夫是位姓齊的商人。
而眼前這個人,也對她說過他姓齊。
若他所言為真,他全家死于非命,那姑姑呢?
她不敢去想,隻覺燭光晃晃刺目,顫聲問出一句:“我姑姑她可還好?”
祁明昀自然不知其中深意,隻得照着信件所述,一一道來:“我爹勞累成疾,積重難返,離世了。阿娘以淚洗面,從此一病不起,上月便走了。阿娘走前,家中還未生變,曾放心不下你,托我照拂,可你我如今相見,誰又不是孤苦一人。”
上月便走了。
蘭芙失力跌坐在木凳上,不顧懷中的東西滾落在地,帶着滿腔憤意:“曾聽姑姑信中所言,你們家在上京經營了許多家胭脂鋪,脂粉鋪乃為小本生意,為何會引來這些殺千刀的賊子觊觎?!”
祁明昀打量她的眼神頗具玩味,這女子看着柔弱愚昧,這簡單一句話卻給他挖了兩個坑。
她仍未完全信他。
他若跳進這兩個坑裡,保不齊今夜她便會疑她居心叵測,将他的行蹤透露出去。
“表妹許是記錯了,我們家是開成衣鋪的,也開了幾家布匹店。”
信裡寫的是城南,上京城城南街賣的盡是布匹絲絹,哪來的什麼胭脂鋪,她許是得知齊家做的是布料生意,此番正是故意說錯來試探他。
蘭芙拭淚的指尖一頓,低聲啜泣,“我記錯了,姑姑說的就是成衣鋪。那豈會惹得人這般肆意妄為,殺人放火,官府都無人管嗎?”
祁明昀嘴角一扯,撩開衣擺坐到她對面。
這番話正是試探他可能搭得上自己的前言。
“宮中一位姓馮的公公常來我家鋪子裡采買宮中的布匹,此人黑心貪渎,以皇室威壓,大肆斂财。久而久之,我爹看不慣,便欲去官府讨公道,可這位公公位高權重,怕此事鬧大,便處處派人掣肘,我爹有冤無處告,郁郁寡歡,終一病不起。阿娘走後,家中便剩我一人,那人欲殺我滅口,便串通了好些以往我家生意場上的仇家,将我家洗劫一空,趕盡殺絕。”
祁明昀凝望她,鄭重道:“此事,有宮中之人插手,官府不敢管,是以我才說,你去替我報官鳴冤,非但無濟于事,恐還會招來殺身之禍。”
一番話語對答如流,滴水不漏,蘭芙眼中暗藏的警惕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哀戚,話音狹促喑啞,“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某姓齊,字子明。”
“表哥,我不會趕你走的。”
蘭芙突然起身,靠近他許諾:“左右我家中無人,你可一直呆到傷好再從長計議,若是惹不起那些人,便在此處隐姓埋名生活也不錯,你死裡逃生,姑姑也定不願你再回去涉險。”
祁明昀朝她寬慰一笑,“多謝阿芙妹妹,等風聲徹底過去,我便回京。所幸家中還有些舊産無人發覺,我欲重振家門,到時,定報答妹妹大恩大德。”
時辰不早,蘭芙從悲恸中走出,漸漸發覺饑腸辘辘。
她起身去廚房下了兩碗面,與祁明昀一同吃起來。
她當然不知,在她低頭吃面時,祁明昀看向她的目光倏然恢複生冷幽暗,與那副溫潤爾雅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