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缸正對着窗,是橡木桶狀,又高又大,能容下兩個成人,四周圍着圈卵石,上幾步木台階才能躺進來。
阮青嶼起身,爬出浴缸,推開正對浴缸的觀景窗,窗戶正對着草場,遠處重巒疊嶂,月色無邊。
而躺在浴缸裡,恰好可以看到那輪銀盈月。
阮青嶼很滿意,正陶醉着,腳一滑,直直摔進浴缸裡,砰一聲,昨天在路虎車上被磕的位置,恰巧又狠狠撞在浴缸沿上。
他眼冒金星,鼻子發酸,虧得浴缸裡已經鋪了被褥,他便臉朝下,順勢趴在柔軟被褥上緩了緩。
臉埋被子裡時間太長,呼吸憋悶,所以,阮青嶼決定開個窗。
他一翻身,盈月正溫柔地看着自己,大而模糊,泛着乳黃棱光。
窗戶是被打開的。
阮青嶼順起自己的記憶,酒局,香菜汁,路虎的A柱,阮院長被推出院子,獨克宗古城夜景,淩澤的黑藍絲巾……
美好與疲憊交織着,混成一團。
自己腦子又開始宕機。
身邊空無一人,阮青嶼茫然無依,他在浴缸裡躺了會兒,月光亮得晃眼,他拖起被子蓋臉上,沒一會兒就憋得慌。
憋得慌,要開窗,起身,發現窗已開,阮青嶼盯着盈月發呆,人愈發恍惚。
朦胧中,房間中電話鈴聲郎朗響起。
手機時代,電話已經是少見的東西,阮青嶼好長時間沒有聽到過鈴響,他翻出浴缸,好陣子,才在盥洗室前的小木幾上接起響個不停的電話。
他一聽,卻是個沙啞的男聲:“阮青嶼?”
阮青嶼腦子混亂着,抓緊話筒,語氣發緊:“哪位?”
“阿嶼,是我。”對方回答。
淩澤的聲音就在耳根邊響着。
“怎麼了?”阮青嶼口氣軟下來。
“我有事和你說,很重要。”淩澤在電話那頭道。
“嗯?”阮青嶼一顆心撲通撲通跳起來,竟有點喘不過氣。
他想着,得開下窗。
轉過身,窗開着,月光洋洋灑灑地落在浴缸的被褥鋪上,羽絨被雲朵般漂浮着。
“淩澤,你等下。”阮青嶼緊張起來,急急地往自己的行李箱跑,步子在酒精和缺氧的作用下踉踉跄跄的,電話線被鈎在腳下渾然不知,電話哐當一聲掉到地上,嘩嘩地被拖着跑。
阮青嶼卻顧不上這麼多,趕忙從行李箱裡翻出小備忘本和筆,趴地上,靠近話筒,寫了起來。
“淩澤,你說。”阮青嶼起筆—— 香格裡拉,夜晚。
他停筆,等着淩澤再開口。
“阿嶼,你沒事吧,什麼東西掉了。”淩澤問道。
“電話線鈎到腳,沒事,你快說。”
“阿嶼,小丹不是我的兒子,我單身。”淩澤在電話那頭一字一字地說着,心平氣和。
小丹不是兒子,單身——阮青嶼一筆一畫地用力在本子上寫着,字很大,幾乎占滿整面合頁。
“好了。”阮青嶼說道,小學生完成聽寫作業似的,等待淩澤說出下句内容。
四周很安靜,話筒斜斜地落地上,沒有貼在耳邊,他卻聽得見淩澤的聲音裡帶着顫抖。
“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阮青嶼翻過頁紙,接着寫,字跟着淩澤顫抖的聲調歪歪扭扭。
“我很想你。”淩澤重複。
我很想你——阮青嶼跟着重複,寫着寫着,他的心卻潮濕起來,像吸了水的海綿,濕漉漉,沉甸甸的。
他想開個窗吧,丢下本子,站起身,卻發現窗開着。
阮青嶼走近窗邊,坐在浴缸沿上,窗外草甸在夜風下泛着銀輝。
月光溫柔地灑在身上,而自己睜着眼睛,做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