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我擡起頭,立刻看見某人那張臉,神似理查德年輕時的相貌;此時,青年翠綠色眼瞳裡帶着明顯的擔憂,表情顯露幾分着急與不知所措。
我看着眼前這一切,内心愈發冰涼,感覺就像堕入冰窟。
你的關心,此時此刻,好似是在提醒我錯過了什麼;曾經也有一個人,除卻親人,他也許是全世界最關心我的人,我當時是如何回應他的感情......
呵呵呵!!!内心開始回蕩悲涼的笑聲,既是在笑我自己,也是在笑當年的中田正義。
這可真是雙倍的酷刑,這就是你想要的嗎?理查德,你真有這麼怨恨我?
勉強扯出一個微笑,客氣疏離地回複道:“我很好,我今天有些疲累,我可能需要休息。”
所以,請滾出我的視線,我不想再看見你,永遠!!!心中無聲地咆哮。
青年似乎察覺到什麼,他轉身走向右邊的牆壁,好似突然開始好奇牆壁的材質。
我收起不真實的微笑,冷漠地注視青年的背影,考慮是否要更加直白地要求對方離開。
如今的心情已經無法被語言描述,耐心也已快要見底...希望這位識趣一點,我是真不想吼這位印象挺好的後輩,當然,過去式的印象挺好。
“大家都說我很像爺爺年輕的時候。”青年背對着我講道。
“他們說得對,這就是事實。”條件反射般地迅速接話道。
聞言,青年沉默數息,然後又接話道:“但是,我非常不喜歡有人這麼說我,我就是我,我一點也不喜歡被當作别人,這樣對我很不公平。”
“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公平,我的朋友,你或許應該體諒别人早睡的習慣。”冷淡地接話道,心中完全沒有被說服或打動,再次委婉地要求對方離開。
“...爺爺跟我提起過你,在許多個不同場合;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幻想過:中田正義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那麼,你今天肯定很失望,中田正義隻是一個脾氣古怪且毫不起眼的人。”
“其實,這樣也好,中田正義隻是與我們一樣的凡人,如果他真如同神明一般完美,我可能沒有勇氣上前搭話。”
......所以,你想告訴我:理查德其實一直在你面前稱贊我,他并沒有怨恨我?
這說法不符合這兩件物品傳遞出的信息與情緒,你沒有說實話。
你敢轉身看着我的眼睛再說一遍嗎?
“...你想要知道這封信背後的故事嗎?”依舊冷淡地開口問道,心中莫名地消去大半的敵意,不管怎麼樣,對方都已經表達出足夠的善意,我也不想做那種不明事理的人。
“好啊!好啊!請務必告訴我!?”青年轉身的同時說道,語調聽上去相當興奮,可能是想要緩和此時的氣氛,有種演技過于浮誇的既視感。
于是,中田正義簡單講述第一次來英國時的故事,略去那些他與理查德之間的秘密,單純講述一次外國旅行的經曆,足夠講清楚那個旅遊計劃的前因後果,說到底就是一次未能成行的旅遊。
聽完,綠眼睛的青年陷入沉思,目光時不時地遊弋于信件與戒指,最後,他似乎做出某個重要的決策。
“那麼,請把計劃交給我,我當一回導遊,我來執行這個計劃。”青年邊說邊伸手索要信件,信件此時還在我手中。
我對此深感莫名其妙,皺眉拒絕道:“不必!這些地方,我都已經去過大半,我...”
青年打斷道:“教授,你誤會了,我這麼做不是為你,我是為了完成爺爺的遺憾。”
話音剛落,客房的氣氛變得凝重,好似又回到剛才的劍拔弩張。
眼瞅對方此時臉上完全沒有笑意,闆着一張臉的模樣...完全說不出任何話語。
感覺,好像,被人指着鼻子罵,并且找不出合理的反駁。
罷了,就當是...欠債還錢。
“呼,我知道了,你準備好之後,我會跟你一起去倫敦。”
言罷,伸手遞給對方那份旅遊計劃。
“請交給我!我一定會是個優秀的導遊。”青年微笑着應承道,同時接過那張紙,小心地折疊後放入内袋。
你不一定是個優秀的導遊,你絕對是個優秀的行刑官,心中暗自譏諷。
這家夥感覺比當年的傑弗裡還要不讨人喜歡,另一種類型的不讨喜:
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用說,僅僅是在場便令人不快,看着礙眼。
接下來的時間,青年似乎有意緩和氣氛,他開始大方地自我介紹,他目前是倫敦國王學院的學生,學習現代語言中的法語,
說到這裡,青年一臉不滿地抱怨道:“如果不是家族長輩的幹涉,我應該會去倫敦藝術大學,我的第一志願明明是戲劇與表演;大家非說什麼紳士不該在舞台上抛頭露面,那樣有損名譽...”
然後,青年又表達自己對于法國文化的喜愛,甚至說出:“如果不是需要繼承家業,我可能會去巴黎接受藝術熏陶,然後再去好萊塢當演員。”
我聽得可謂十分無語,一方面是因為對方随意地說出這種交心的話,說給今天第一次見面的人,另一方面...
想起對方剛進門時候的場面,不由地暗自腹诽:臉皮這麼薄,随便誇獎一下就會害羞,這樣還想要當演員?你還是洗洗睡吧,夢裡什麼都有!
說起演戲的話題,這位年輕的伯爵...看上去就像是換了個人,全然不見白天時候的嚴肅正經;他看上去是忽然來了興緻,整個人進入一種嬉戲玩鬧的狀态,簡稱上頭。
青年問我想看什麼表演,我随口回答《福爾摩斯探案集》,對方居然就真給我當場表演一段福爾摩斯與華生醫生的對話。
青年一人分飾兩角,站在房間中央朝着對面講話,好像真在溝通某個看不見的人,然後又自顧自地朝着對面回複。
青年最後朝我伸手,邀請我一起上台表演,可能是有些不喜歡這種分飾兩角的狀态,希望有個人跟他搭戲。
我坐在椅子上無力地擺手拒絕,完全沒有興緻參與對方的表演。
見此,被拒絕的青年不高興地撇嘴,最終什麼也沒說,表演狀态下的他,喜怒哀樂當真就是全都寫在臉上。
我信奉鼓勵式教育,見到對方的表情,禮貌性地拍手鼓掌,同時,言不由衷地給予幾句稱贊。
青年臉上立刻多雲轉晴,一臉滿足的笑容,鞠躬進行謝幕禮。
目睹對方的迅速變臉,心中暗自腹诽:100分隻能給你60分,其中40分還是看在你的悅耳嗓音與精彩顔藝,你這根本就是放飛自我的随性表演,福爾摩斯哪裡有你這樣豐富的表情......
一番玩鬧之後,氣氛變得融洽且随性,青年又随意閑聊一些家常,然後問道:“中田教授未來有什麼打算?”
未來?我還有什麼未來?
忽然感覺意興闌珊,于是随口答道:“我已經能看到那最末的日子,回到日本之後,我會搬去養老院,在那度過最後的時光。”
聞言,青年又顯露出那種陷入沉思的表情,這次思考的時長明顯要久過上一回。
我靜靜地看着對方站在那裡思考,我倒是要看看對方又有什麼新的“好點子”。
半響,青年擡頭環顧四周,狀似随意地說道:“這個房間一直都沒人住,中田教授想住多久都行。”
......你什麼意思?你在可憐我?
“你就不怕我死在這晦氣?”語帶挑釁地詢問道,一部分是真心不滿,一部分也是希望對方知難而退。
我不配繼續留在這裡,我的結局應該是安靜地消失在某個角落。
面對話語中的不善,青年依然沒有看我,語氣冷靜得接近漠然,姿态坦然地陳述道:“這棟宅邸已經見證不止一位克萊蒙德的離去,我們才剛送走一位...”
講到一半,對方忽然停頓,接着話鋒一轉:“哎呀!不好意思,我說了些奇怪的話,請不用在意!”
講到最後,青年還很不好意思地笑着撓頭,看上去一副天真單純的樣子。
我看着對方的又一次表演,心中無奈地暗自歎息:
但是,我并不是你們中的一員...
“你是個好人,你确實是正義的夥伴,我不配你的好意。”果斷地搖頭拒絕道。
見我拒絕,青年忽然上前幾步,走到椅子的左前方,然後...
青年單膝下跪,如同騎士觐見君主的姿态,因為視線變得低于我,他需要稍微擡頭仰視坐在椅子上的我。
“...你在做什麼?”驚駭莫名地看着對方道。
青年維持着那個姿勢,自顧自地講道:“爺爺不止一次地告訴我:中田正義是一位英雄,如同聖喬治一般的人物;英雄不該獨自走完最後一程,請允許我做一個微不足道的同路人和見證者,我願與他一起見證那最末的日子,爺爺肯定也希望我這麼做。”
......聽完這番話,心中完全沒有任何想法與情緒,大概是已經不曉得應該如何反應。
我凝視對方臉上的鄭重,我甚至在對方眼中看見幾縷狂熱,再加上這個充滿戲劇效果的姿勢,整個場面看上去就像是某個戲劇的頂點。
心中暗自吐槽:可惜,又是一個被騎士小說毒害大腦的青年,腦子不太好使,克萊蒙德家族的未來真是不容樂觀...
我必須收回更早的腹诽,你演戲還是有一套,認真起來還真像那麼一回事。
我終究是參與對方的表演,成為這場戲劇中的一部分。
我朝着青年伸出左手,無言即是默認,對方象征性地握住,然後順勢起身。
起身的時候,青年似乎想起什麼,忽然小聲驚呼:“啊!一不小心就忘記時間,我剛才是偷跑出來,我必須回到樓下大廳。”
聞言,嘴角一抽,感覺對方貌似有些不靠譜,我到底為什麼會有對方很靠譜的印象,先入為主的觀念果然要不得...
青年語速飛快地詢問道:“中田教授一起來嗎?大家都聚集在大廳。”
“晚安,伯爵。”不假思索地拒絕道,同時提出道别。
青年此時已經走向門口,開門的同時,他背對着我說道:“我叫Justice,你可以直接稱呼我的名字。”
...Justice?(正義?)
你還真是人如其名,嗯?等等,這個名字的開頭是J。
反應過來之後,我急忙開口追問道:“那封郵件與機票來自你,為什麼?”
青年腳步一頓,他此時已經打開門,一隻腳踏出房間。
青年扶着門框,背對着我說道:“這隻是我的私人揣測,但是,我認為:爺爺一定希望中田教授來送他最後一程。”
在我回複以前,青年緊接着道:“我還有事,晚安,中田教授。”
言罷,對方頭也不回地離開房間,同時動作輕柔地帶上房門。
房門閉合以後,我注視棕色的房門,回憶今晚整場對話,感覺就像是...面對“正義的審判”:
一生對錯被放置在天平上稱量,被各自賦予相應的獎賞與懲罰。
當然,後者明顯是要遠多于前者,應有的懲罰在未來等着我。
他哪裡是正義的夥伴?他根本是我的審判者,他還會是我的行刑官。
至于那副下跪姿态,難理解的古怪行為,至多不過逢場作戲,信以為真才是愚蠢。
收回視線,轉頭看向桌上的天鵝絨盒子,盒子此時保持打開的狀态,其中的鑽石戒指自顧自地散發光輝、看上去是如此醒目。
也許,大概,理查德對我的感情,最後便是愛恨交加,不曉得這二者之中,哪個更加占據上風。
我希望是前者,理智傾向後者,否則,理查德為什麼要留給我這兩件物品?
啪,用力合上蓋子,戒指終于消失在視野範圍,眼不見為淨。
小心翼翼地收好盒子,以及之前被撕開的信封,上面的字迹大緻吻合信件,多半是理查德親手寫下的字迹。
信封與信件明顯不是一個年代,旅遊計劃應該是最近幾年才被放進信封,理查德大概提前早有預感,或許是在傑弗裡......
收拾妥當,我擡頭的時候,恰好看見面前鏡子中的人。
因為長期的室内工作,加上遺傳自裕美的娃娃臉,鏡子中的人看上去遠遠年輕過同齡人,完全沒有白發與皺紋,看不出來已經退休兩年。
健康方面卻是不樂觀,标配的高血壓與高血脂,一系列其他小毛病,這裡以及那裡;最重要的是:血管性失智症已經開始影響我,我就算再活十年,十年後也隻是一個會呼吸的死人。
不過,我應該是撐不到癡呆的時候,按照醫生給出的預後...冠狀動脈疾病,醫生建議手術,我不打算開刀。
因為,我已經享受過成功與榮譽,我曾經擁有過親情與友情,我大概也算是擁有過愛情......
如今,世間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打動我,我已經沒有繼續活下去的願望,通俗的說法:活着沒意思。
唯一還未完成的事務,大概也就隻有跟某個大男孩逛一回倫敦,完成理查德當年制定的旅遊計劃。
一天之中,我對那個青年的觀感可謂跌宕起伏,我最終發現自己不太喜歡那個青年,但是,平心而論:
理查德,你孫子是個很好的人,他配得上自己的名字,你應該為他感到驕傲。
另一方面,再次想起那張泛黃紙張上正反兩面的内容,心中萌生些許疑惑:
理查德又是為什麼不來見我?
他大概是不想打擾我,或者,他不希望再受到傷害......
總之,我肯定是那個有所虧欠的人...我是不是在無意中傷害過他很多次?
思及此,我擡頭四下張望這間客房,第一次來英國的時候,我與理查德經常在這裡見面,早餐與晚餐,生悶氣的背影,平安夜的晚上......
就當是支付利息,我會安心住在這間客房,時不時再去面對某個青年,任由二者時刻提醒曾經的過往。
至于本金...如果還有來生,我會認真償還,你怎麼對待我,我都會包容你,就像你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所做的那樣。
視線瞥見房間的門,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要不要走出去看看?
中田正義走出客房,出于巧合或者刻意,他走到三樓走廊的一個位置,他許多年前曾經在這裡觀看表演,那是一次華美舞會上的樂器演奏,鋼琴與小提琴共同譜寫的演出。
當年,這座大廳曾經有過一場舞會,中田正義站在這個位置旁觀演出;如今,曲終人散,當年的舞會已不複存在,中田正義站在同一位置,回憶當年的舞會、以及這些年的過往。
中田正義俯視樓下,樓下聚集穿着清一色黑衣的男女,十幾個人聚集在這個寬闊的大廳;他們靠攏在一起小聲交談,氣氛顯得肅穆且壓抑,好似沒有任何歡樂與笑聲存在的空間。
他們也許正在通過交流轉移注意,如果能夠産生共情,多跟人交流确實有助于情緒的穩定;因此,葬禮後的聚會,大概也有死者家屬互相陪伴與安慰的意義,有助于度過喪親之後最空虛與痛苦的時期。
忽然想起某個綠眼睛的青年,他剛才是不是說自己是【偷跑出來】?他難道其實是想...
呼,大概率就是這樣,東西什麼時候給都可以,又不一定要是今天晚上。
哎呀,如果是這樣,我剛才表現得實在太過失禮,他可能比我想象的還要體貼。
感覺有些過意不去,想要做些什麼補償。
嗯,我的講義與筆記,我最珍視的物品,這些都留給他吧,就當是交房租。
視線不經意間看向大廳中的一個位置,那裡自然而然是沒有那道熟悉的身影,理查德曾經在那個位置演奏音樂,一首《Nemesis》傳遞出本人當年的不滿和勸誡。
視線再次移向交談的衆人,忽然開始思索一個問題:
如果理查德就在這裡,在這最後的時刻,理查德會對這些人有什麼勸誡?
腦海劃過蘇格拉底曾經說給雅典人的話:
啟程的時刻已至,我們走各自的路:我走向死,你們走向生,哪個更加幸福?惟天曉得!
暗自搖頭,這番話太過狂妄,理查德說不出這種話。
擡頭向上看,目光停頓在四樓頂部的紋章,獅鹫與飛龍依舊環繞着城堡,克萊蒙德家族依然還在這裡。
然而,經過四十多年,克萊蒙德伯爵的地位與頭銜,二者都已經有過三次傳承,戈弗雷爵士傳給亨利,亨利傳給理查德的兒子,理查德的兒子傳給Justice。
環顧曆史悠久的克萊蒙德宅,中田正義心中暗自感歎:
單個的克萊蒙德來來去去,長久屹立的隻是這個家族。
克萊蒙德們還會繼續生活在這裡,就像他們一直以來那樣繼續生活...可惜,亨利、傑弗裡與理查德都已經不在。
至于說我自己的親朋好友...
裕美與中田先生早就離開,我也已經送走下村與晶子。
我自己很快也要【啟程】。
中田正義收回視線,他凝視眼前的虛空。
中田正義低聲道:“你們等着我,我很快就去見你們。”
(結局2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