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甯十三年,十一月,京師地震,全城房瓦皆落,漠南征夷将軍王占命北伐軍分兵、左副将軍溫良玉部活擒女賊酋卓娜提亞,帝聞大悅,賦詩一首曰:早春梅花耀雲光/敢叫男兒學溫娘。十二月,河套段現紫氣,人皆稱吉昌,太子聞,偏癱。洪甯十四年,一月,遼東降黑雪,百裡如黑泥遍地,一日而化。二月,黃頭賊圍洛陽,洛陽告急。三月,多地見有星大如月,謠大兇兆,漠南女賊酋卓娜提亞逃,帝大怒。
“凝笙姑娘,外面冷。”
一士兵說道。遼西小寨圍牆到房屋都是木頭,如今又被蓋上了一層早春的雪,發出十分清香的味道。勞作的軍戶與全副武裝的士兵,刀劍與鋤頭的叮當碰撞時不時響起。
“姑娘不要再擔心李将軍了,定會旗開得勝的。”
他繼續說道。
我擔心的不隻是他,我也在擔心另一個人。
如果她認為我死了,會不會把怒氣撒在呂軍身上呢?從階下囚奪回帝王身的她又會不會去報複呂軍呢?如果溫二娘落到了她的手裡,又會是什麼樣的下場呢?
雖然對溫良玉沒有什麼擔心的情愫可言,但我還是不希望她去同等報複,甚至用更殘忍的手段回贈溫良玉。她不是這種人,不應該在這種路上漸行漸遠。那就像是用潔白的絲巾去絞死人一樣,是一種更可怕的亵渎。
如今,戰争的陰影也已經覆蓋了遼西。寨中老幼都說這裡本來是平靜的地方,商賈出寨也會有胡人來做交易,胡華混雜也本來常見,卻随着卓娜提亞的崛起,胡人越來越少,日子也提心吊膽,後來王占來了,橫掃了這裡的幾個部落,也讓這裡變得人迹罕見,冷清之極。士兵們不知道我已經用單甯府帶來的手镯與馬倌換了一匹馬,還備了一些糧食,今夜就準備離開。
“娘,我餓啊。”
城寨糧食短缺,西屋裁縫的女兒便哭了起來。不知為何想到了當年在遼西的事情,突然覺得心中一痛。沒有多想,我就過去把自己的餅遞給了那小女孩。感謝或者推辭也沒有多聽,轉身逃似的離開了。反正要走了,也算是做一件好事吧。
第一次來到這遼西,是在我十二歲時,被擄來不久還被來回賤賣,有一次便遇到了買主的部族遭到慘敗的事情,那一次,我是躺在屍堆血水當中才躲過一劫。
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草原上的部族仇殺,僅僅一天前周圍還是人聲鼎沸,牲畜成群的車馬大隊,如今草地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屍體直到目所能及的地平線。屍臭味無處不在,捂住口鼻根本無濟于事。蠅蟲禽鳥更是漫天亂舞,仿佛把活人都要吃個幹淨。或許那時候起就對人的身體沒了什麼好奇,因為在那戰場上,有衣服的或者沒衣服的、露着皮膚的或者沒了皮膚的、殘缺的、破碎的、燒焦的、散落的,隻有想不到的,人能呈現的樣子就是全部都在那裡了。那時候的我花了很長時間想要走出那屍山血海,也一度以為自己也死了,已經身處冥間地獄。
我還記得那時候遇到了一個女人。樣子記不得了,名字也記不得了,甚至做了些什麼也不太清楚了。但是我記得,那女人讓我叫她娘親。
她會說中原話,也讓我叫她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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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娜提亞的大軍分為八營,正面與溫良玉與李衛驿之軍隊對峙。溫良玉至始至終拿不出太多兵力來與卓娜提亞對峙,因為她的主力被牽制在了南邊,從南邊陰山中殺出來的白狼将軍的軍隊令她始料不及。
溫良玉命全軍工匠連夜打造了數裡的木質巨闆門與木寨,平地為堅,抵擋卓娜提亞方向的猛攻。李衛驿率虎狼騎向南攻白狼将軍劍盾陣,雙方酣戰良久,不分勝負。卓娜提亞率軍數萬,卻始終不肯以主力發起總攻。雖說逃出敵陣後立刻東山再起收複了大部分部落與軍隊,但是呂軍并非等閑之輩。這一戰與被俘前相比形式并未好轉太多,一步險,步步險,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萬劫不複。
“是時候了。”
一日夜裡,突起北風,卓娜提亞見起風如此說道。
“傳我命令,對溫良玉發起總攻。”
“但是敵有闆門數層,難以一夜而下啊。”黑熊将軍道。
“打的就是闆門。命令前鋒官,備燃火車二百,弓箭手騎射手換火箭,給我燒。”
話說北風一起,溫良玉馬上便知道了卓娜提亞遲遲不進攻的原因,但為時已晚,前線立刻來報布谷德兵以燃火車火箭齊攻,闆門陣陷入熊熊大火,一線守軍燒死無數,已然潰散。
黑夜裡長空皆是夜空色,卻唯獨南方地平線上猶如朝霞初出,随着不間斷的木頭燃燒與爆裂聲一閃一閃,遠遠望去遠方地平線這大火的紅光,卓娜提亞跨上了戰馬。
隻是打仗,對她就沒什麼難。多少年來,卓娜提亞怕什麼都沒有怕過戰場,沒有害怕過與人鬥智鬥勇,與人拼死搏殺。因為很多時候,她并不需要去承擔死亡的後果,那于她而言隻不過是戰報與數字。卓娜提亞怕的,是那文字離自己太近時,無法擺脫的真實感。
她還記得那是在遼西時,自己打了這輩子最不願意回首的一場戰鬥。
當時她隻有十四歲,卻已經竄了父罕的位置,為了李逸笙而滅了呼碳部,走上了不能回頭的戰争之路。後來她聽說父罕在遼西聚集了大批散兵遊勇,又有大呂朝廷暗中支持。如果不去解決的話,布谷德部便會從她手中失去控制。
那時候她剛下令讓布谷德兵屠滅所有呼碳部的營盤,而軍隊主力又離遼西不遠,于是決定直接前去解決這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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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人,還是鬼?”
那女人一開始确實是這樣問我,或許是看我渾身是血,人鬼難分了吧。搖搖頭後才發現,她說的是中原話,她也發現了我居然聽懂了中原話。那一刻仿佛屍山血海都不在了。
“你家人呢?”
與她同行時,她如此問道。
“不知道,我被抓到這裡來,一個人都不認識了。”我答道。
“你若叫我一聲娘,我們兩個就算認識了,不是嗎?”她說道,又笑了。
娘這個稱呼怎麼能夠亂叫呢?這種想法當時并沒有浮現在我的心裡,而是覺得那句話格外的誘人。
“娘”
我想都沒想就如此答道,她就點點頭。從此,我叫她娘,她叫我丫頭。我們兩個從屍堆裡挖出了不少糧食幹肉。當時她說想要到遼西去,因為在遼西有很多大呂的城寨城堡。到了那裡便都是自己人了,乞讨也好,幹什麼也好,也能活命。
“娘為什麼來草原了?”
面對我的提問,她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漢子說是要到開元衛做工匠,本來是個正經差事,但到了草原發現沒有什麼開元衛了,隻有兵荒馬亂。”
我當時便記住了開元衛這個名字,以為那也是個難以尋找的世外桃源,與中原無異。到了很久之後才知道開元衛就是大呂曾經對布谷德部的稱呼。
當時不知走了多久,腳上的泡破了鮮血浸濕布鞋,在我們就快要渴死時終于看到了一條河。喝了水後,娘親又洗了身體,也摁着我洗了幹淨,還洗了已經滿是血污的衣服。清爽了很多但衣服也都濕透了。河水裡多了一條長長的污垢流去。
“多體面的孩子呀。”娘捧着我的臉說道,“會長成個漂亮的大姑娘。”我卻一點都不高興,如今對我而言漂亮體面之類的話并不會給我什麼實感。我更希望能聽到回家和吃飽飯,也一直期待娘這麼說。現在想想,當時她怎麼可能會說“會回家和吃飽飯的”,隻是我當時想瞎了心而已。
“不吃,以後會嫁不出去。”
面對娘摘的難以下咽的野菜,我苦的滿眼淚水,她則會如此呵斥。
“娘?”
“嗯?”
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從小一直理解的一句話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了。似乎是哪裡出了問題,這個世界就變得越來越陌生。
“嫁人到底是什麼啊?”我需要仔細确認一下我從小理解的那個概念沒有錯。
“就是姑娘出嫁,離開娘家,嫁入婆家,與丈夫朝夕相處,同床共枕。”
“會做那事嗎?”我做着手勢,因為不知道語言上怎麼說。
“會啊,為了生孩子,傳宗接代。”
“那……那也算好事嗎?”我問道。果然,确實是哪裡出了問題。出嫁隻是如此的話,這一年來我長大了一些後便一直在做這事了。我算是什麼,嫁了好幾個人嗎?那還怕什麼嫁不出去呢?别人怕餓死,我是快撐死哩。如果長大後隻有嫁人,而且嫁人還算一件人生大好事的話,那我豈不是已經失去了人生唯一的大好事,以後隻剩苦難了?
娘沒有多說什麼,她良久後問我:“我有孫子嗎?”
“什麼孫子?”我問道。“我怎麼知道娘有沒有孫子。”
“傻丫頭,這事都懂了,孫子的事還不懂?”
“噢噢噢噢!”我恍然大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