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吳奶奶沉思良久後才開始說她想要說的話:“我小的時候家境還算不錯,因而我一個小女孩子才能夠念上私塾。本來打算念完私塾後再去省城念師範。我的理想是回縣城當一名教書育人的女先生。念到第三年那年,正值開春,我父親忽然害起一場大病來,卧床不起,隻能歇了手中的生意。這樣一邊是斷了收入,一邊卻要看病吃藥,因而家道就一下敗落下來。這年上半年的書還沒念完,我就回了家。這樣一可省下一筆錢,二還可幫着家裡做點事。”
吳奶奶舒了一口,然後繼續說道:“後來長大了就嫁了人。我丈夫家是世代相傳的郎中家庭。他人挺正派、挺溫和的,待人誠懇,醫術又精,因而他的人緣是特别的好。嫁到他家後,日子過得是又祥和又安穩。”
說到這裡,她那渾濁幹枯的雙眼裡閃出兩道亮光來。她停了下來,閉起了雙眼,她的記憶在追尋,她的思緒在翺翔。有一位哲人曾說:“歲月,好似一位笨拙的化裝師,給人留下的是蒼老和皺紋,帶走的卻是青春和美麗;歲月,好似一位點化心靈的大師,給人的是智慧和經驗,帶走的是幼稚和茫然;歲月,好似一位出神入化的導演,既讓你演喜劇,也讓你演悲劇,既讓你喜悅快樂,也讓你痛苦傷感。”因為歲月,才有不盡的回憶。
倪潇儒一直靜靜地坐着、靜靜地聽着、靜靜地想着。他不願去驚擾吳奶奶。過了好一晌,她才接着說到:“我不懂中醫,但識些字,也能寫那些常用的字,反正一邊學一邊寫。我就在旁邊替我丈夫整理藥方醫案。我還把病人的個人情況詳細的記錄下來,什麼飲食起居、生計職業、脾性習慣、病情症狀,治療恢複情況,差不多給病人作了份小檔案,有寫不來的字就問丈夫。這個事情是我想出來的。因為在這之前,按我丈夫家的慣例是不做這件事的,隻在藥方的上方簡略的寫上症狀。做了這個事情後,等病人來複診時就很方便,有個明确的比對,以便調整藥方。我丈夫說這件事情做得好,又方便,又不會搞混遺忘。我丈夫家的醫技特長是治療肝膽病。記得有一次,我們那兒的教育局長,也是我丈夫的摯友,半夜裡忽然腹痛如絞。那位英國留學回來的西醫,經過診斷,确認是膽結石,建議開刀取石。可那位摯友手捂着腹部,卷曲着身子,堅持要我丈夫過去。我丈夫給他号了脈,作了仔細的檢查後,說給他半天時間,如果不行再另作打算。我丈夫所用的藥裡頭,有一種是我也叫不出名來的礦石,還有一種是深海魚類體内的晶體,要用米醋浸泡一個時辰才能用。我丈夫回家把藥配制好,拿去給他服下。過了兩小時的光景,一陣絞痛後,疼痛迅速減緩消失,背部也舒展了開來。過後查驗證實,幾顆綠豆般大小的結石全被打了下來。
自此以後,我丈夫在當地的名氣也就愈發大了。還有一種藥是專門用來治那種…我們當地俗稱為“富貴病”的,因為患上這種病的人,不能幹活,要休息,還要營養得好,隻有有錢的人家才做得到,所以才叫它“富貴病”。那時科學不發達,不懂,後來才知道,這種“富貴病”原來是叫肝病。什麼肝硬化、肝腹水、乙肝大小三陽這些都是。我丈夫家配制的藥,對治療輕度肝硬化、肝腹水效果很好,對治療乙肝大小三陽,那是特别有效,一般七劑藥為一個療程,三個療程就可使其轉為陰性,有的甚至隻需三到七劑藥就可使其轉為陰性。我常聽丈夫感慨:人形形色色,藥千變萬化,看似同樣的病症,卻不能用同樣的藥方,要因人施治,不能一味的照搬成方。藥這東西真是變化無窮啊!”
說到這裡,吳奶奶稍稍挪動了一下身子,轉了個話題又接着說道:“我家有個兒子,年紀要比你現在大幾歲,長得英武高大,在省城念書。一天家裡收到一封皺巴巴髒兮兮的信,是個教書模樣的人送來的,他沒有停留立馬離開了。信是兒子大半年前寫的,幾經轉輾,直至那日才收到。信上說:他已投筆從戎,和一群同學往北去當兵參加革命了。這事如被人知道,那還了得,那是要殺頭的!我當時被吓懵了。我丈夫慌慌張張地把信塞進牆縫,再糊上泥,這才稍微安心些。我丈夫生性耿直,隻善醫道,從不谄媚巴結那些權貴。當時,我們那裡有個為富不仁的财主,那勢力真是大喲!他家的财産真可說是良田千頃,廣廈千間。在縣城開着錢莊賭場,還養着三四十個家丁,晚上看家護院,白天逼租索債。他仗着兒子是國民黨的保安隊長,長期橫行鄉裡。不知他是從那裡得了風聲,因此隔三差五的就上我家來盤查。幸好我丈夫是個郎中,人緣又好,再說那财主也隻得了點風聲,并無真憑實據,隻是來尋釁滋事罷了!
我們就這樣提心吊膽的過着日子。那财主有個女兒,不但人長得标緻,而且跟她那财主爹完全不一樣。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她都看不上,偏偏看上本縣學堂的一個窮教師。記得是在解放前一年的秋天,财主女兒讓心腹丫頭來找我丈夫,說是懷孕了,求我丈夫幫她打胎。我丈夫覺得這事風險太大,稍有疏忽就會弄出人命來,因而幾次都婉言相拒。誰知那财主女兒悄悄地溜進門來,跪地懇求,說這事若被她爹知道,那不是被打死,就是被趕出家門,你是我唯一的活路,我在此懇求你了!我丈夫經不住财主女兒的苦求,心一軟就勉強應承下來,可吃了兩日的藥就是沒反應。于是财主女兒又心急如焚的上門來懇求,說她實在是熬不下去了,吃一點點東西就翻江倒海的吐,再想瞞已是不可能了。她跪着哀求救救她。我丈夫看她實在可憐,心一橫就又應承下來。我丈夫考慮好長時間,才配出一劑藥。胎是打下來了,可就是淅瀝瀝地血流不止,最後終于演變成那可怕的血崩(大出血)。這事讓整個縣城都沸沸揚揚,我們兩個的心也因此蹦到了嗓門口。那财主很快就查明了此事,此時已是午夜,财主立馬帶領家丁,挎槍背刀,舉着火把一路殺奔而來。幸虧有人冒死前來報信,才讓我逃過這一劫。那是逃命喲!慌亂之中不知拿什麼好,隻是下意識的拿了那個包裹。我倆跌跌撞撞逃到河邊,追殺的人已緊追而來,殺聲連天,眼看着就要難以脫身了。情急之下,我丈夫慌忙把我推上小船,叫我往北走,找兒子去,然後就拼力一推,那船家也是面熟的,因而操槳猛劃,小船順流直下,瞬時就湮沒在點點漁火之中。黑暗中,依稀見我丈夫奮力往對岸遊去。這時叭…叭…地響起了一陣槍聲…,過後,我家那個方向便回祿籠罩,火光沖天。”
說到這裡,話音嘠然而止,淚珠順着她臉上的溝紋往下滾。她的嘴唇在微微翕動,好象是默默地在為他丈夫祈禱。
倪潇儒見吳奶奶好一陣子都沒說話,就不禁輕聲問道:“吳奶奶,那後來呢?”
吳奶奶揉了下眼睛,籲了口氣才說道:“我卷縮在船艙裡,渾身發抖,不停地向外張望着,可除了那隐隐約約的漁火外,什麼也看不到啊…。我相信他一定會沒事的,因為他自小與水為居,水性是極好的,隻是擔心他畢竟已是五十出頭的人了喲!天将放亮時船靠在了對岸。上岸後,我躲躲藏藏地尋了他好幾日,可一點音訊都沒有。當時情況很亂,街上晃蕩着那些敞衣挎搶的遊兵散勇,我怕财主家的兵丁混雜其中,不敢久留。我記得他的話,一路地往北走。一路走,一路不忘打聽我丈夫和兒子的消息。我身上除了那個包裹外身無分文,幸好還帶着一對耳環和一個玉镯,我把它們退下換作路費。走到這裡時,那點錢早花完了,我又餓又累,眼前一黑就暈倒在地。”
吳奶奶用手向外指着說:“就在這門口,當時這裡是家茶館,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他們用米湯救活了我,又足足躺了半個月,身體才算恢複過來。想走又沒個去處,兵荒馬亂的,到處都是要打仗傳聞,我就留下來幫二老幹些雜活,不久就解放了。二老去世後,茶館就歇了業,鋪面改成了住宅,隻留下這一小間專賣開水。”
倪潇儒問道;“那後來你有沒有去找過他們?”
吳奶奶脫口答道:“找過。怎麼會不找呢?民政局的人也幫我去找過,自己又想辦法托人去找過幾回,但總沒個音訊。沒想到,那一别竟然成了永久的分别啊!盡管沒有他們的音訊,但我認定他們都會安然無恙的。我丈夫家世代行醫,做下不少善事。古話說:“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可是…我弄不明白,我家為何沒能得到好報呢?”
倪潇儒安慰說:“吳奶奶,這是因為世界上常有與這句話相反的事情,一心為善的人不是總能獲得善報的。古羅馬有一位奴隸英雄叫斯巴達克,他說:“我們留下了可以被人模仿的榜樣。”上天是想讓這個人以他的善行和美德向世界彰顯圭臬的光輝和榜樣的力量。”
吳奶奶看着倪潇儒似懂非懂的聽着,知道潇儒這孩子說話一向有理,現在念上大學了那就更有理了,她若有所思的點着頭,隻是那心裡還是有點糾結,因而說道:“我家做的事雖然都如涓涓細流,芝麻綠豆,但也不應該是這樣的報應呀!潇儒,你說是不是?”
倪潇儒說:“吳奶奶,善本無大小之分,小善即大愛,行善向好永遠都不會錯的。莎士比亞說:“一個人做了好事,心裡總是暢快的。一支小小的蠟燭能照亮夜空,而做一件好事就像點亮一支巨大無比的蠟燭,它的光輝足以照亮整個天空。”你家發生的事不叫報應,那叫遭遇。”
吳奶奶連打了幾個嗝,那胸口已順暢許多,她說:“潇儒啊,我知道你的話說得對,隻是我家的人從此天各一方,永難團聚,内心不免常要惆怅,這麼多年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他們默默祈禱,我想他們都會過得好好的,潇儒,你說是不是?”
“是的,吳奶奶,我想他們一定會安然無恙的。《易經·坤卦文言》中說得好:“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易經》八八六十四卦,從“乾、坤”二卦開始,到“未濟”最後一卦結束。“未濟”卦的含義就是不圓滿,社會是不圓滿的,人生也是不圓滿的,就連人的身體都是不圓滿的。人生永遠是缺憾的,因為人生活在缺憾的世界中,佛學稱這個世界為“娑婆世界”,就是能隐忍許多缺憾的世界。你家雖未能團聚,但這隻是人生的不圓滿而已。他們一定會如你所希望的那樣,過得好好地。“人有善願,天必佑之《增廣賢文》。”我想人絕不會為德而不果的。古詩雲:“施恩隻道濟他人,報應誰知到自身。”老子在《道德經》中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天道對于衆生一視同仁, 沒有親疏厚薄之分,但天道卻常常無意識地暗中幫助積善之人。吳奶奶,你思量一下看,當年你暈倒在地不就有人來救你了麼?現在你年高體衰,不就有政府來管你麼?再說,即便真是玉折蘭摧,那也是:“亡者升天,生者獲福。《紅樓夢》”吳奶奶你千萬要想寬些才好。”倪潇儒安慰說。
吳奶奶一氣說了這一大堆話,心裡的石頭落了地,又聽得倪潇儒這一席安慰的話,因而原本悲涼壓抑的心境也漸漸地舒展開來。她說道:“潇儒,你的話說得很在理,其實,我隻是想說說而已。這麼多年了,我也想開了,他們能活在世上,那是他們的造化。如果都遭了難,那我也很快就要去陪伴他們了!”
倪潇儒安慰說:“吳奶奶你千萬不要這麼想,我會常來看你,陪你說說話的。”
吳奶奶的臉上再次露出舒心地笑容。她說:“潇儒啊,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急着等你來?”
倪潇儒看着吳奶奶然後說道:“不知道啊!吳奶奶,有什麼事需要我做的,你盡管說,隻要我能做到的,那就一定會做的。”
吳奶奶慈祥又歡喜樣的看着倪潇儒,口裡說道:“潇儒啊!你這孩子懂事,以後一定會有出息的。”她停了下來,挪一挪身子,那張舊竹椅子也随之“嘠嘠”作響起來。然後才緩緩的說道:“我今天等你來,是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嗯…現在也已到了該給你的時候了!”
倪潇儒心裡甚是奇怪,今天吳奶奶的口氣是那樣的肅然,神情是那樣的莊重,似乎是什麼傳家之寶要交給我那樣,因而就急着問道:“吳奶奶,是什麼東西啊?”
吳奶奶擺擺手并末作答,而是顧自說道:“我是看着你長大的,這條巷子裡有那麼多的孩子,就數你最懂事,以後定然會有出息。聽說你家也是郎中世家,隻是到了倪師傅輩上好像偃了些。不過不要緊,因為倪家有了你,念的又是大學。這恐怕就是那天意哦!”
吳奶奶說到這裡頓了頓,然後轉過話鋒繼續說道:“你知道我出逃時随身帶的那個包裹嗎?裡面裝的全是藥方和病曆記錄。我一直都把它們藏得好好的,這些都是我丈夫最需要的,總盼着有一天他還能繼續用上。哎…現在看來呀,這一天是不會來了,不會來了喲!我家雖沒了人,但我想,現在已有最合适的人了,那就是你。”接着吳奶奶招呼道:“潇儒,你把那高凳子拿過來,然後站上去,把上面那塊擱闆移開,擱樓裡有個白布包裹,你把它拿下來。喏…拿上手電筒,這是我昨天剛去買來的。”一邊從口袋裡拿出手電筒遞給倪潇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