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林之韻拿了假條,連着道謝後才欣然而去。林之韻的家境不錯,父親是一家食品公司的經理,母親在街道辦事處工作。林家兄妹三個,老大哥哥早成家立業,姐姐也已嫁為人妻,她是老小。古話說:“國清才子貴,家富小兒嬌。”又言:“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從小到大,父母都慣着她,凡事都依了她,哥哥姐姐自然又都讓着她,因而自小就任性難馭。等出落成一個大姑娘時,她爸媽的管教猶如“朽索馭犟馬。”更拘束不了,成了一隻美麗的刺猬,可以順着碰,不可逆着惹,心中欲望不獲滿足絕不罷休。
這林之韻自小就心高氣傲,愛看小說,喜愛作文。她一直心儀當個作家,念書甚是努力,隻是那成績不聽使喚,老在中下遊處徘徊。高中畢業後連着兩次參加高考,幸運都與之擦肩而過。之後老天又和她幽默了一下,唯一能供其選擇的就是去雲裳紡織廠。她覺得命運不公,讓她大材小用當個三班倒的擋車工,她哪裡甘心喲!心存憤懑,哪還幹得好擋車這活,後經一段時間的上下遊說,終謀得廠辦文員一職。就她的文字功底而言,做這份工作可說是人盡其才,遊刃有餘。她傾力為之,幹得頗有聲色,所采寫的幾份先進人物小傳送局裡參賽,竟連下數城,拔了頭籌。林之韻這匹黑馬的躍出,使得同樣心高氣傲又躊躇滿志的新聞專業生陳幸好黯然失色。這陳幸好是局裡宣傳幹事,在這個有着數萬人的棉紡局中,她可是第一号美女筆杆。這事使她陰郁了好長一陣子,要不是後台硬,恐怕就有被取代之憂。其實,論兩人的文學才能是瑜亮難分,隻是一個從科班裡出來,文法義理的功底要見長一些,雖落筆快,但套路痕迹濃;一個雖沒念上大學,不過小說散文看得多,又在家裡用心寫作,累積下許多篇小說,那文筆自然要優美些,有較好的可讀性。作品送到局宣傳處時,局裡還特地請了二位報社的編輯來作評委,二位報編輯一緻推崇林之韻的作品,評判的标準不是課堂上教的那些文法義理,而是以文采内容和可讀性為依據來取舍鳌頭。
林之韻自小就善打扮,穿着時髦前衛,不跟風,絕不與人雷同。在這個姑娘成堆,環肥燕瘦,美女骈阗的紡織廠裡,真正是“羊群裡跑出來的駱駝。”她是頭一個描眉畫唇,穿起二英寸的高跟鞋來打扮自己的人。她的穿着就像是服裝發布會那樣,把那些同廠姐妹撩撥得心癢眼饞,暗自模仿,因而不用幾天便風靡起來。不過多為東施效颦,優孟衣冠,有此扮相而無此美感。服裝這東西,雖不會自己選擇穿着它的人,但卻極會難為醜婦而幫襯美女。醜婦穿上身不但不增美,反還添醜;而美女穿上身那便是錦上添花,相映成輝。她人漂亮,身材修長,再加之她審美情趣頗高,因而那些衣服穿在她身上,雖時髦卻得體。衣服因她而生輝,她因服飾而明麗,總能穿出别樣的美感來。
這年頭正興起一股全民經商的浪潮,大有方興未艾之勢。“要想富開家店。”這成為此時緻富的終南捷徑。沿街居民憑借臨街的優勢,紛紛卸下門窗,争着喝頭一口水,掘第一桶金。那些沿街的企業單位也不甘落後,敲磚破牆,設鋪開店,曰之為:“第三産業。”迅速彙入這淘金的洪流之中。一時間各種小店食攤應運而生,遍布大街小巷。媒體報章充滿着各種新鮮名詞,什麼租賃承包、下海練攤、官商倒爺、留職停薪等,可謂層出不窮。這些新鮮出爐的名詞就象一顆顆誘人的甜果,引得無數渴望小康的人們争先品嘗。那些沒店沒鋪的人則另有鑽營之道,幹脆在街頭巷尾練起攤來,有的則穿梭來往于南北之間,幹那長途販運。象洋煙洋酒,新舊服裝,腕表首飾,小型家電這些都在販運之列,反正什麼緊俏就販什麼,隻要有利可圖就行。為了賺錢做生意,那些原本幹着又苦又累的活,收入卻又微薄的人就自動從單位離職,一心幹起了個體買賣。
這次和林之韻結伴一同去廣東的阿琴,原本是同廠擋車工,比林之韻年長好幾歲。這阿琴姑娘的個子不往高處長那倒也罷了,卻還偏往橫處生,落下一個矮胖的身材,車間裡沒人叫她名字,有些人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曉得,都以“胖婆”代之。胖婆幹擋車這活也真不容易,因個子矮,時常得踮着腳擋車,這樣不免拖累了手腳,老要鬧出一些質量上的事情來,因而那幾塊錢的獎金是月月落空。胖婆家有不少親戚在廣東那頭,在他們的鼓動下,她幹起了長途販運的營生,讓她挖得了第一桶金。
這個其貌不揚的胖婆,膽魄倒不小,是廠裡最早棄職經商的人。現在她已谙熟此道,幹得紅紅火火,貨源渠道,砍價殺價已是行家裡手。長途販運離不了火車,可那車票卻緊俏得燙手,弄車票得依靠熟人,上得車後得設法把那些貨物東挪西藏分散了放,否則目标太大,那些洋煙洋酒就更不消說了,罰沒一次那可就血本全無。胖婆天生就是塊經商的料,對這些要害部門的人,也就是車站售票和列車上的乘務人員,她都逐一打點到位,隻要她有事相求,自是一呼就應。她雖織不了上等的白布,但卻能織出一張豐富人脈網絡。這張網絡就像是一份價值不菲的無形資産。現在的她已今非昔比,披金戴銀又出手闊綽,讓人不由得要刮目相看。在廠裡那時,根本沒人瞧得起她,都把她當笑料處理,凡事矮人一截。幸好,胖婆脾性特溫和,什麼樣的玩笑她都能一抿而過,不過她心裡清楚,這都是在取笑自己,但她不會因此而生氣,也不與人去争辯。
而林之韻卻正好相反,不管到哪都備受矚目,都有人圍着她轉,如鶴立雞群一般。林之韻不但漂亮聰明,還工于心計,她的文學愛好和寫作功底使她考慮問題比較深遠,總讓她周圍的人望塵莫及。别人笑話胖婆,看不起她,那是别人的事,她偏逆而行之,人之所遠,我偏親之。因而,不管在那遇上胖婆,林之韻反而主動上前打招呼,聊上一會,這很讓胖婆為之感動。兩人的反差實在也大了些,比肩而立,難找一處共同點來。若單論容貌,胖婆雖算不得漂亮,卻也絕挨不着那個“醜”字來,貌雖不美卻也不失可愛。隻是讓人感覺,一個有如齊國的鐘離春,一個卻似漢代的趙飛燕。
林之韻之所以會和胖婆交往,這倒并非說心裡就一定很瞧得起她,隻是想到人事難料,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禍福相依,誰能料定。古人有言:“凡人不可面相,海水不可鬥量。”紅樓夢裡的王熙鳳,曾是何等的威風,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熟料,等那彌留之際,卻要将女兒的終身托付給曾是自己取笑尋樂的鄉妪劉姥姥。以貌取人,這是人常犯的錯誤,就連聖人孔子都犯過這樣的錯,都沒能幸免。孔子有個弟子,叫澹台滅明,字子羽,體态和相貌很醜陋。孔子憑其外貌就認為他資質低下,不會成才。哪知道子羽學成歸去,緻力于修身實踐,處事光明正大,跟随他的弟子有三百人之衆,聲譽很高。孔子因此而自責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樣的事例實在數不勝數,雖錯在别人的身上,但我知道了當然就不可再犯,否則無疑是同樣的錯犯第二次。
這一日,林之韻去逛市場,恰好遇上正在兜售服裝的胖婆。兩人已好久不曾見面,林之韻對胖婆真有三日不見,刮目相看的感覺,對她羨慕不已。兩人說個不停,頗為親熱。在這一波全民經商的浪潮裡,林之韻居然一絲的甜頭都未嘗到,有心參與,卻苦于無處下手,隻能一心去寫她的小說。這次見到胖婆,使她心裡開始萌生起某種想法來,正想着和她多聊一會。
這時胖婆說道:“之韻,今日我做東請你吃粵菜,我們再好好聊聊,在廠裡時,你可是待我最好的人噢!”
林之韻也正有此意,因而她就不作任何客套,欣然應允。她提了很多問題,對于這事,現在已有了一個大緻輪廓,她問道:“哎,阿琴,我也想去那兒跑一趟,看看有沒有合适的生意可做,你願不願意給我舉燈引路的?”
那胖婆聽了驚詫地問道:“之韻,你可是廠裡的才女耶!難道你也想做這個?”
林之韻說:“你千萬不要這樣擡舉,我算那門子才女喲!做生意賺錢哪個不想?隻是我不谙此道,所以想請你舉燈引領,不知肯否?”
“不用說這等客氣話,隻要幫得上,那我絕無不幫的道理。你人漂亮聰明,如入此道一定紅火。過兩日我又要下去進貨,如果你想去那我們就一塊去,路上開銷全歸我。”胖婆爽快答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