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靈真不是沒給人當過狗。
他在芙城外的一個垃圾場出生,母親神志不清,父親身份不明。
母親靠着撿垃圾養活了他,也沒有給他取什麼姓名,隻含糊叫着“阿真”的音。
長期營養不良讓他一歲多還隻會在地上爬,也不會開口說話。附近同在垃圾場的孩子以逗他為樂,拿着地上的垃圾誘導他從這邊爬向那邊,磨得他膝蓋長了一層厚厚的繭。
等到再大一點,孩子們就教他學狗叫,騎在他身上,舉着一塊餅幹或是别的什麼在前面,讓他邊叫邊爬。
夏靈真不會不開心,隻要有食物,讓他做什麼都可以。
他是垃圾場小孩裡學狗叫最像的。
十歲時他認識了柏望。
第一次見面,是柏望因為垃圾場的地盤歸屬問題,被一群十七八歲的男孩圍着打。
他看了一眼就匆匆離開。
第二天他又看見了柏望,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拿着兩塊草莓味的壓縮餅幹,問夏靈真要不要。
夏靈真站在烈日下,眼裡滿是驚喜。
他點點頭,朝柏望伸出手。
柏望說:“那就跟我混,别總是跪在地上爬了。”
那時夏靈真的母親已經去世了好幾年。
他六歲那年的一個晚上突然腹痛,痛到他滿地打滾。
母親心急,在大雨滂沱的夜晚沖出去給他找藥,卻一去不回。
夏靈真痛昏過去,次日傍晚才醒。
他本能地走出棚子,去垃圾堆翻可以飽腹的食物,卻在路上看見了母親的衣物。
可憐的女人,被夜晚工作的垃圾車碾了一遍又一遍,和腳下的泥水融為一體,回歸了大地。
六歲的夏靈真尚不知“命運”二字如何書寫,他隻覺得生活就是這樣的,聞到習慣的惡臭,不能遮風也不能避雨的棚屋,随時會失去的生命。
他生活在巨大的垃圾處理場,亦是其中的一片垃圾。
柏望喂養他,帶他去和比他們大很多的孩子、女人、男人、老人搶地盤,搶生存的希望。
再沒人讓夏靈真跪在地上學狗叫然後施舍給他一點點帶着馊味的食物了,他昂首挺胸,跟在柏望身後。
雖然還是會有人罵他是柏望養的狗啦,但他們都不敢當面說哦。
但好景不長,夏靈真十四歲時,“命運”再一次降臨了。
垃圾處理場突然湧進一群人說要改造這裡,責令裡面的人搬遷出去。
夏靈真沒有芙城的身份,也沒有任何一個基地的身份,他離開這裡就無處可去。
垃圾場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夏靈真起先還以為大家真的都搬走了,後來傳聞四起,夏靈真才知道那些人是被抓走了。
他吓得兩天沒合眼,後來實在撐不住睡着了,再睜眼,周圍的一切都變了模樣。
包括他自己。
柔軟合身的衣衫,打理整齊的頭發,幹淨得找不出一點污泥的身體。
柏望亦是。
周圍還有幾個和他們年齡差不多大的孩子,都被裹得像一件精緻的禮物。
一個女人溫柔地撫摸着他的頭,說:“好孩子,你叫什麼名字?不要怕,以後你們都不會挨餓受凍了。”
夏靈真感覺全身充盈着溫暖,他回答:“我叫阿真。”
“阿真……”
那之後他們和一群孩子共同生活,有一個穿着黑袍的男人被稱為“教父”,還有幾個穿着白袍的女人負責這群孩子的起居。
大人們隐藏在袍子裡,夏靈真看不清他們樣子,隻覺得每天能吃飽能睡好很開心。
就是柏望看起來并不那麼高興。
“任何得到必定伴随着失去,”柏望說,“這是交易。”
夏靈真不懂,他失去過很多,但并沒有得到什麼。
柏望看着他在風中飄揚的白色裙擺,“我那天聽到教父和一個外來人說……”
“已經有人定下我們了。”
“這是交易。”
兩個月後,柏望長高了一截,夏靈真也長了些肉。
教父在例行的晨會後,告訴他們今天會來一批尊貴的客人,如果他們好好表現,說不定有機會被領養走。
穿着白裙子的少男少女們站在陽光下,像一朵朵剛采摘下來柔軟新鮮的花。
在過去的幾個月中,教會緻力于用食物和教義洗刷他們身上過去的苦難和黑暗,激發他們原本的童真。
今天是他們被第一次允許靠近教會裡最神秘的那棟黑色建築。
幾十個孩子蒙着眼睛進入裡面一個四面都是鏡子的房間,房間裡鋪滿了聖母白百合,香氣令人沉醉。
過了大概十分鐘,教父讓他們把蒙眼的紗布拿下來。
夏靈真打量着周圍的環境。
除了地上的聖母白百合之外,房間的頂燈也是由白色的鈴蘭、鸢尾和風信子等花卉形狀的玻璃燈組成。
接着教父一個個點名,被喊了名字的人會走出房間,被白袍女人帶走。
“那扇門背後,是充滿幸福與光明的新生活。感謝真神,賜予我們看到鮮花的雙眼,觸碰牛奶的雙手,感受松軟的雙足。”
孩子們跟着念:“感謝真神,賜予我們看到美好的雙眼,觸碰牛奶的雙手,感受松軟的雙足。”
夏靈真被點名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柏望。
他站在角落,平靜地和夏靈真對視。
夏靈真恍惚了一瞬,白袍女人已經扶着他的肩膀,帶他穿過走廊。
厚重的大門緩緩開啟,夏靈真懷揣着期盼,挂上學到的最标準的笑容走入。
然而迎接他的,不是幸福與光明,不是鮮花和牛奶,而是比過去十幾年更深沉的黑暗。
潔白的裙子被大手撕碎,他屈身于一個又一個人的□□,被賞玩取樂。
在地上爬學狗叫算什麼?
他有一段時間和十幾隻狗同吃同住,幾乎都要以為自己真的是一隻狗了。
再次見到柏望是多久以後呢……夏靈真早已模糊了對時間的概念,但他對這個記得很清楚,是兩年零三個月左右。
他彼時被他的“養父母”打扮得像是中世紀的尊貴少爺去參加一場狩獵。
披着獸皮的人類在樹林裡穿梭,在平原上逃竄。
他舉起弓箭,獲得的“獵物”越多,“養父母”也會越開心。
可臨時抱佛腳學習的騎射終究是不夠看,手上的傷也讓他射出的箭綿軟無力。
夏靈真感覺周圍的人投來的都是鄙夷的目光,不知道是因為他這不夠看的技術,還是看出來他隻是披着一身富貴皮的低賤之人。
他躲到了樹林裡,躺在灌木中,透過葉片的縫隙,看天上流動的白雲。
一種久違的自由嗎?
夏靈真希望太陽不再落下,這樣就不用回“家”了。
馬兒在旁邊啃草,啃着啃着不知道去了哪裡。
他想什麼都不考慮地睡一覺。
可是閉上眼睛,周圍就好像有無數雙眼睛在看着自己。
夏靈真隻好看頭上正在織網的蜘蛛。
眼看它就要織好了,夏靈真折了根樹枝,把網攪成一團,蜘蛛受到驚吓慌忙跳到别處,夏靈真用樹葉把它摁進了泥土裡。
然後他笑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無趣,把樹枝丢了。
地上的影子在慢慢變長,夏靈真伸出手,想抓住什麼。
下一次你再觸碰到這樣的陽光會是多久以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