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和善後,阿瑪的話裡,前者是指:訓練精幹的八旗子弟這項密任,在意‘料’之中,自己并未置之不‘理’;後者是指:妥‘善’說服皇上配合之事,還要有勞太皇太‘後’。”
覺羅氏欣賞這樣的父子關系,道:“容若,你果然是最懂你阿瑪的人。你阿瑪的前路之上,少不了你阿!”
容若單手托着側臉,期盼道:“兒想要的,隻是一盤完整的棋局、一餐完整的飯局,相信這麼簡單的要求,阿瑪會成全的吧?”
“傻孩子。”覺羅氏柔聲關愛道,“别說是棋局和飯局,等到日後你參加科舉、拿下功名,父子同朝為官,相處的時間不是更多?”
丫鬟們撤去早膳的餐碟以後,覺羅氏見惠兒的身影從窗外走過,像是要去看玉蘭樹。她不禁道:“容若,你為惠兒……”
“是,兒想為惠兒好,就想了‘叫阿瑪保噶祿‘的這一招。”
“那可要額娘告知惠兒?”
“額娘跟惠兒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把功勞都歸在阿瑪身上就好。”
“容若,你何苦呢?”
“說的越多,惠兒就惦記我越多。但是在将來,她夫君是皇上,她要盼望的、要面對的人也是皇上,不是我。”
“額娘隻怕遲早有一天,皇上會意識到是你啊。”
“那就等那一天到了再說,兒希望不會到。”
*
慈甯宮裡,孝莊太後聽完明珠的彙報,陷入了沉默。
她在思慮:如今的局面是索黨處在下風,明黨處在上風,要是叫玄烨趁機除掉鳌拜,怕是不妥。鳌拜一除,朝中三足鼎立之勢一破,必将陷入明索兩黨相争的新局,不見得最佳。
但是換個角度,如果皇上能夠将大權獨攬在手,對愛新覺羅家而言,倒也是件可喜可賀的事。
這人呐,特别是處在這個年紀的人,不管他是帝王還是高貴門第出身公子,也不管他是平頭百姓還是寺院小僧,心中的氣概是最強盛的時候,都一樣,想着大展身手幹番大事呢。
明珠道:“臣以為,皇上這次能夠處置索額圖,是因為鳌拜默許了的緣故。當然臣不是指皇上完全沒有功勞,而是皇權尚未完全集中,行事還需謹慎為上。”
孝莊問:“既然照你說的,精幹的八旗子弟都訓練的差不多了,可以安排他們入宮來給皇上當陪練,以掩蓋擒賊的目的,那什麼時候行動合适?”
明珠顧慮周全道:“這要看太皇太後和皇上的情份,一方說服另一方,另一方接受對方,才能無縫配合,擒賊于天羅地網之中。”
孝莊忽然插了句話:“明珠,你兒子納蘭性德的婚配之事你想過嗎?”
明珠一怔,反應過來後,連忙道:“臣自當會教導容若以大局和大清為重,不可輕挑了自己一廂情願喜歡之人。”
“納蘭的婚事我會做主,一定給他挑一個好姑娘。”孝莊揉了揉太陽穴,“皇上在我面前提到過一個人。”
“太皇太後請講——”
“鳌拜的堂侄女瓜爾佳·雲辭。這孩子跟别的八旗格格不同,平日裡喜歡搜集和玩弄西洋的東西,也不拿咱們滿人的姓氏做稱,偏愛用了漢人女子的名字‘官雲辭’來刻章和交際。”
“臣惶恐。”明珠做出了驚慌模樣,“雲辭格格家世顯赫,阿瑪是一等公樸爾普,家族榮耀遠在我納蘭家之上。雲辭格格那句‘嫁誰也不嫁納蘭公子’的話,臣還猶在耳邊。”
“我遣了蘇嬷嬷去瓜爾佳府邸,她回來後告訴我,說是納蘭公子去拜訪過、而且男女兩人還獨處了一段時間,最後納蘭公子是春風拂笑而歸。”
“臣對此事,毫不知情。”
“這也難怪。孩子們的心思哪能在長輩們面前吐露呢?”
孝莊理智道:“這麼說吧,鳌拜是鳌拜,鳌拜倒了不等于瓜爾佳氏要跟着倒。我也沒有那麼糊塗,憑着皇上的幾句話,就将官氏指給納蘭公子。”
“是,臣跟太皇太後說回正事。”明珠正色道,“臣以為,叫那些精幹的八旗子弟陪皇上練武之事宜早不宜遲。擒拿鳌拜之地,應選在皇上的書房為佳,到時候讓皇上以向鳌拜讨教國事為由,将鳌拜請到書房,鳌拜必将有所松懈,不會帶一兵一卒前往。君臣之間相談正歡之際,就是皇上暗示躲在暗處的精幹八旗子弟們集體出擊,将鳌拜拿下之時。”
“步驟十分妥當。”孝莊擔憂道,“但是鳌拜作為:滿清第一巴圖魯,功夫自然是不會差,以一敵十也未可知。”
“盡人事,方可知天命。”明珠神色堅毅,“臣願意跟皇上裡應外合,誓死保護聖駕。”
“你的意思是?”
“當八旗子弟與鳌拜相鬥之際,臣會迅速領一路援軍前來,逮賊護主,盡身為臣子的本份。”
孝莊神色一驚,“你是想問我拿兵馬的調動大權?”
“如果太皇太後信的過臣,還請将調動兵馬的令牌交給臣。”明珠忽然起誓,“臣要是不忠,天打雷劈而死!”
“我自然是相信明珠你的忠心,不然我也不會讓你的兒子當君側之臣。”
孝莊站起,由蘇麻喇姑扶着向前走了幾步路。
“多謝太皇太後。”明珠向行一跪拜之禮,“如此,臣就可以安心部署兵馬和調遣那些陪練子弟,好為擒賊的大捷之戰打好基礎。”
“好,這件事就這麼辦。”孝莊揚手叫了明珠起來,“我會盡早跟皇上商議。”
“臣告退。”
“哦,對了。”孝莊忽然想起,“我聽說有幾處地方的殘明餘黨蠢蠢欲動,今晚明珠你就留在宮中,跟那些議政王大臣們共商對策後,再回去吧!”
“臣遵太皇太後懿旨。”
*
晚上。
容若獨自坐在殘局之前。
他覺得記憶力太好有時候并不是好事,複原了棋局模樣,少了對弈的人,自己并行棋路也是寂寞。
貼身侍女袖雲上前,溫言提醒道:“公子,您對着棋局出神好久了,晚膳也擱置在桌上好久了。”
容若目線未動,注意力還在黑白棋子之間,隻道:“叫别的丫鬟把晚膳端走吧,一個人吃也是無趣。”
“公子多少吃一些,不然老爺和夫人回來後要怪。”
容若微擡頭,看向窗外。
——是了,今晚不但阿瑪不在,連額娘也出去為家族之事走動了。惠兒在房中看書,天色未黑之時,她就已經吃過飯食。
——終究還是奢望。一盤棋,半明半滅,執子何存期盼;一局飯,一人一室,相對哪來牽絆?
對弈不叫對弈,團圓不叫團圓,如今可是将近年關了。
“一家子,一家子……”
容若在心中喃喃重複這個自帶了溫度的詞語。
——聚在一起就這麼難嗎?
——若是,我是該盼一個團團圓圓的年?還是一回團團圓圓的生日?或許,我什麼都不該盼,變數總是多于定數,相欺總是多于相許,這麼多年,這麼多回,還不習慣嗎?
“袖雲給公子添一隻燒麥過來可好?廚房新來的廚子出了新花樣,往燒麥裡面填了奶酪和肉松,公子可要試試?”
容若不直接回應,而是從軟榻上起了身,關上了半開的窗戶。
袖雲也不敢再多說什麼了,隻默默地扶公子下了榻,好生伺候着。
“完整的棋局和飯局,明明是簡單之事,可是對我而言,卻是要小心翼翼盼望和珍惜之事。自是有憾,無計可消除。”
說罷,容若來到飯桌前,一個人安靜地動了筷。
“袖雲給公子盛湯。”
“不用了,我自己吃,想吃什麼吃什麼、想吃多少吃多少、想怎麼吃怎麼吃。不必配合着阿瑪和額娘的速度,怕吃快了也怕吃慢了,不能用同樣的調子、同樣的節奏一起吃完。”
“公子您怎麼了?”
“什麼錦衣玉食,什麼琴棋書畫,一家人團圓的時間還要等機遇來成全,我還不如跟禹畫師一起去街頭吃市井小吃,看些熱鬧的景象和聽些嘈雜的話,勝過在這個房間裡百倍。”
“那公子您就悄着出去,袖雲會幫您想好老爺和夫人追問之後的說辭。”
停筷之間,容若仰起了頭。
袖雲在手中拿着一條軟帕,
無聲勝有聲之中,她仿若聽見了幾滴晶瑩落地生花的輕叩;
溫冷交織成隐紗,她似乎看見了雙眸微顫心死如灰的寂寞。
——公子,您流淚,流淚了呢。
【注1】養心殿大火,玄烨認為内務府總管噶祿失職,要對他革職處死,後噶祿為明珠所救。實際上這是容若的安排,他猜到玄烨會拿噶祿出氣,才叫明珠保噶祿不死、好讓噶祿對納蘭家記恩。見第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