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倒是沒把自己看見了納蘭惠兒的事情,拿到赫舍裡皇後面前說。
但是赫舍裡皇後自從聽了蘇麻喇姑的開導之後,就不再對索額圖父子之事耿耿于懷了。畢竟隻是被關在索府之中不得外出,又不是真的下了獄,事态也沒有那麼糟糕。
帝後一起走在禦花園中的時候,玄烨忽然心血來潮,對顧問行道:“顧總管,把朕有意向備選的、要送給納蘭的生日恩賞都記下來。”
随後,他就列舉出了一大串東西來。
“萬歲爺,奴才知道您有心,但也要提醒您一句,納蘭公子的生日在元旦之後呢,您可千萬别記反了。”
“你倒是别給朕記漏了,還有,朕要給納蘭送一些書,像是……”
赫舍裡皇後終于忍不住,打斷道:“皇上要是每次跟臣妾到禦花園來,都要刻意提及納蘭公子的話,那臣妾還是先行告退的好。”
玄烨往小亭台一指,意思是:“跟朕一起到那裡去坐坐。”
坐下後,玄烨道:“目前的朝堂,朕在乎的是鳌拜、明珠、索額圖三人。索額圖刁鑽老辣又愛弄權,朕看在眼裡且明白的很,等到日後你誕下皇子,還指不定他會如何擁立這位小阿哥,所以你最好給索額圖提個醒,叫他别以為朕還沒有集權,就沒能耐來一場雷鳴電閃的吏治大整頓。”
“後宮不許幹政,臣妾一直記在心裡。”赫舍裡對皇上的态度有些不滿,就跟是自己被皇上懷疑了一樣,“但是臣妾會将皇上的意思向叔父轉達。”
“你呢,就是反應不夠快。”玄烨直接指出道,“換做納蘭,他就能知道朕在暗示什麼。朕叫你給索額圖做提醒,就表示朕同意索額圖以戴罪之身來見你,明白了嗎?”
“臣妾不喜歡參與政事,所以不想把政治上的事情看的太透、猜的太透。皇上願意讓叔父與臣妾相見,臣妾自然是多謝。”
玄烨原本是起身想走,但是在顧總管的暗示下,還是忍了下來,沒有離皇後而去。
“朕再多對你說幾句話,你聽的懂最好,聽不懂朕也不強求。”
“索額圖之子阿爾吉善朕是絕對不會姑息的,該有的罪證有了,該提的口供提出來了,該抄的私藏品也抄了,他這就是犯了‘賊喊捉賊’之罪,貪污按律應當處死,朕看在你的份上,隻将他流放蠻夷之地,勒令他不許再回京師。你覺得朕處置的妥當嗎?”
赫舍裡皇後道:“您是皇上,所拿的主意自然是妥當,阿爾吉善能夠留下一條命,是萬幸,臣妾替他給皇上謝恩。”
“朕其實是想告訴你,不處置索額圖是因為他作為朝中的平衡點現在還倒不得,清明以待阿爾吉善是因為朕有苦衷,知道這黑白之間還帶着一點灰,不能做的太絕了。”
“朕哪裡開過恩?”玄烨面帶失望,“皇後替阿爾吉善謝朕什麼恩?朕的利弊權衡取其輕,在你眼裡就是寬宏大量嗎?”
“臣妾不知道應該怎麼回應皇上。”
赫舍裡皇後心裡很是煎熬。
玄烨也沒有興趣再往下說,隻是握了握皇後的手,就起身離開了。
他的心裡,已經開始盼着秀女大選的到來了。如果可以挑一個能夠對政治手腕有見解的女子,好像也不錯。
哪怕那個女子是納蘭家推選出來的,也無所謂。
隻要她能夠知道朕的話的重點和隐藏意就好,隻要她懂政而不幹政就好,隻要能從納蘭惠兒身上,找到那麼幾絲——納蘭明珠的處事有道、納蘭性德的才氣才情就好……都是一家人的話,應該相差不大吧?
*
明府花園的小亭子裡。
納蘭父子正在溫茶賞雪,說是雅緻看風景,其實還是相互讨論着朝中之事。
“皇上對索額圖父子的處置已經出來了,索額圖本人罰俸收權,兒子阿爾吉善流放。”
“兒在想,如果皇上對惠兒說了這些,惠兒該怎麼答。”
“該怎麼答?”明珠對兒子的話裡的玄機一悟,“你教她什麼了?”
“作為皇上的妃子,該怎麼答和會怎麼答,區别就在于:心裡對皇上真正想說的話有沒有一個數。一個‘該’字,就足以讓皇上見得:回話者已經思量過了且有主見了。阿瑪您說是嗎?”
“你既然知道這個道理,為什麼還要頂撞皇上?”
“皇上是真性情,兒這隻籠中鳥,也想從喉嚨裡發出幾句劇烈的心聲罷了。”
“你這麼暗示阿瑪:自己不快活,阿瑪倒是想讓你早點娶妻,好讓你的身邊多一個人來陪伴和照顧,恰好太皇太後給提起——”
“茶要涼了,請阿瑪先喝一口。”
“真值得。”
容若向明珠會心一笑,起身道:“多謝阿瑪明示。”
“你——”
明珠拉着兒子的手走出亭子外,父子倆站在一片晴空之下。
“我哪裡明示了?”
“兒子就是聽出來了。值得的不是指婚對象、不是兒子泡的茶,而是接下來阿瑪要升任從一品的刑部尚書了。”
“你如何知道?”
“正吏治肅朝綱,可忍絆腳石(索額圖),必除眼中釘(鳌拜)。天子親政,升平安民,刑部為先,明珠立功,可得重用,真值得。阿瑪想說的是這個。”
“我一句沒有跟你提起過啊!”
“阿瑪去見了太皇太後,回家回的又晚,所以兒就自己推敲出來了。”
“容若,你這般聰慧,日後要是從‘君側之臣’變為‘帷幄之臣’,才高遭忌,可怎麼好?鋒芒這東西,不是你想收斂就收斂的住的呀!”
“真到了那時候,皇上或是時局覺得納蘭性德非死不可,那納蘭性德在死前也會拼力保全阿瑪、保全納蘭家。”
“别說這般有預見性的話,仔細言靈。”
“阿瑪能步步高升是好事,兒應該恭喜阿瑪才對。”容若第一次在明珠面前說了前言不搭後語的話,“隻是……獨自吃兩隻燒麥和一碗蘿蔔素湯,飽中覺寂。”
明珠對兒子的意思懂了八成,千言萬語的反省和關心,隻化作一句:“那可睡好了?”
“阿瑪知道兒是因何而寂,也知道兒有沒有睡好。”
明珠目光溫和,道:“事後關心不如當下補償,隻是接下來——”
隻是?
容若心裡有數卻忍痛了然出了一個事實來。
他順着明珠的話、照着明珠的意思補充道:
“接下來臨近年末,阿瑪公務繁忙,額娘多方走動打點之事諸多,隻怕是一家人一起坐下來吃飯的時間更少。”
“即便是補償,阿瑪也已經補償過了,兒不怪不怨。今日這番時光,兒亦是珍惜。”
“你……讓阿瑪愧無立足之地。”
“如今阿瑪你不是滿朝之中最忙的人,可是總有一天,你會成為那個站在權力之巅的最大忙人。試問到時候,兒該如何開口、如何叫你成全兒的兩個小願:團圓吃飯、對弈至終。”
“這番贊否兩論的話,你真是說到阿瑪心坎裡去了。”明珠抓起容若的手,貼在自己的心肝上,“你摸一摸阿瑪的心,是否真的愧意滿滿。”
“兒隻怕一飯局、一棋局都是自己要來的,顯得貪心。”
“是阿瑪讓你難過傷心了。”
“身為兒女,不該讓父母反過來道歉,阿瑪就當作……這回是兒任性了吧。”
“兒告退。”
“容若,容若……”
容若并未在明珠的呼喚聲中回頭。
可是,那份向明珠說出了心裡話之後的心情,卻讓他一身自在。
*
一片蕭瑟與寒冷之中。
身着罪臣之服的索額圖,眼睜睜地看着兒子阿爾吉善被官兵帶走。
接下來,阿爾吉善會被戴上鐐铐押往被流放之地,這一程阿爾吉善必将是兇多吉少。
何以見得?
憑借多年的官場經驗,索額圖斷定:鳌拜一除,明珠必定升任刑部尚書。
皇上這麼安排的用意有二,一方面是讓明珠自省自查,不要不走陽關道而走獨木橋,以權入錯,悔之晚矣;另一方面是借着這次的索黨之亂或者說索黨之敗,來給明珠一個居功的機會,讓他掌管刑部來報效大清,減少一些冤假錯案來擺正君威。
刑部的官員們為了依附于明珠,這樁索額圖之子的流放事件,能不往“打壓索黨、投奔明黨”上面去做嗎?
索額圖“哼”了一聲,回到府中。
他對夫人道:“幸好我不是隻有一個兒子,折損了一個阿爾吉善,還有格爾芬。”
佟佳氏才抹完了眼淚,道:“兒子的旦夕禍福,哪個不是牽系着我這個額娘的心?妾身請老爺以後多加謹慎,不要再入納蘭父子的圈套。”
索額圖因為聽到政敵的名字而氣憤,重拍了一下桌子。
“現在指不定納蘭父子在謀劃什麼!團圓過年、大公子過生日、自己因功授祿,三喜臨門,想想明珠那副得意的樣子吧,明府的門檻怕是要被門客們踏破了。”
“老爺。”佟佳氏順着夫君的後背讓夫君消氣,“明珠的夫人覺羅氏近來多方走動,借着串門的理由,跟衆多王爺、貝勒、親貴們的福晉交好。”
“你要是有覺羅氏那些八面玲珑的本事,大可以效仿着來為我辦事。”索額圖冷道,“格爾芬要是有納蘭性德的一半才華、一半心計、一半推敲力,我何愁不能把明珠打倒?”
“就算老爺你說的沒錯,天理也是擺在那裡的:位高者必消長,才高者必短壽。怎見得納蘭父子能一直占盡優勢?”
“呵呵。”索額圖終于笑了,“承接再多的天賦天恩,納蘭父子都是皇上的奴才,奴才的生死榮辱——可不是仰仗皇恩,而是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