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沒成家,說什麼家事?”
“是臣跟阿瑪之間的事,公而忘家無錯,私而求全也無錯,所以納蘭父子就過了幾天跟平常不同的日子,不過現在一切都已經好了。”
玄烨對着地圖,步步加重語氣道:
“朕當然是比漢獻帝要強,但朕要從你口中聽得一些對立面的話。要是你說錯了,影響了朕的心情心态,朕就——”
玄烨忽然從牆上拔出一把寶劍,他把劍刃架在納蘭的脖子上,一副威逼的模樣,冷血無情道:“讓你這個皇阿奶和明珠派來的說客見點血,看看無瑕的美玉有了瑕疵會怎麼樣!”
納蘭處變不驚,皇上生氣也在情理之中。
首先,擒拿鳌拜時機皇上本就是想自己拿主意,現在卻被孝莊和明珠一起定在了除夕之後;調動精兵之事,本應向皇上報備,現在孝莊卻下懿旨給了明珠特權,這不是還覺得皇帝沒有長大、把控不了局面的意思嗎?
而最要緊的,是心高氣傲的皇上,竟然被自己喜歡的陪臣用來跟軟糯無能的漢獻帝做對比,心中的導火索還不“噌——”地一聲引燃,恨不得真把納蘭性德的脖子開出一道口子來?
納蘭用手推開了皇上的寶劍的利刃,脖子上還殘留着絲絲冷意和痛感。
内室的兩側,在白天也一樣亮着的燭火,好似在訴說着天子的喜怒無常和陪臣的如履薄被。
而那些擱置在桌面上的布陣點石、設卡竹簽、要塞毫羽,就跟是三足鼎立的看客一般,不知道這對君臣接下來會如何相處。
*
納蘭作為最懂玄烨的心思的臣子,固然是明白玄烨口中的“對立面” 三個字的意思:不準拿朕跟漢獻帝比,隻準拿鳌拜跟曹操比!
“漢末跟清初不同,曹操身邊有一群有實力有才幹且真正支持他的文臣武将,漢獻帝即便是要設計殺曹操,那也要掂量曹操身後的人的分量。鳌拜是輔政大臣,權力來自先帝遺命和自身軍功,他身後人是畏懼于他的勢力而追随他,所以皇上即便是殺了他,也沒人敢站出來說皇上的不是,皇上也正好能從舊時依附鳌拜的人當中,挑選真正有才幹的人出來為己效力。”
“第二,大局不同。曹操所處是三國鼎立時期,鳌拜所在是四臣輔政時期,大與小差别甚大。漢獻帝若殺曹操,一旦成為亡國之君,則是從曹操的俘虜變成了孫劉的俘虜,處境更是屈辱,所以漢獻帝即便是為了自保也不能殺曹操。而皇上如今,輔政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都已死,遏必隆是牆頭草壓根不敢輕舉妄動,皇上擒賊之後,朝綱安定,沒有後顧之憂。”
聽到這兒,玄烨把劍重新提起,一臉肅沉。
他用劍尖對準了納蘭的心髒,威脅道:
“誰說朕沒有後顧之憂?明珠和索額圖就是朕除掉鳌拜之後的最大朝綱之憂。納蘭性德你信不信有朝一日,明珠一手遮天想淩駕于皇權之上的時候,朕就殺了你來儆誡明珠,而且朕不準你喊一個‘冤’字!”
納蘭正直應道:“那臣就請皇上把臣的真實死因掩蓋的漂亮一點、周全一點,不要讓後人議論出一場君臣悲劇來。”
“你——”玄烨踏出一步,劍尖真正貼在了納蘭的心髒上,“以為朕不敢嗎?納蘭性德病逝!自盡!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臣謝皇上成全。用臣一人的命,換的阿瑪善終、換的皇上一世英名,值得。”
“你給朕接着說!”
在納蘭的骨氣之下,玄烨把寶劍往地上一摔,轉而指向了地形圖。
“是。第三,曹操有能力監視漢獻帝的一舉一動,甚至把漢獻帝的嫔妃都換成自己女兒,那是因為漢獻帝的皇權已經徹底旁落,想反抗也反抗不成。而鳌拜再怎麼說,也隻是一個奴才,他之所以能夠攬權是因為皇上年紀還小,而非他個人的本事,已經強大到了可以拿捏皇權的地步。故而隻要皇上伺機而動,就能徹底鏟除鳌拜和鳌黨之人。”
“好,朕就聽了皇阿奶的話,等到新一年開頭的第一天,你就叫明珠把那些精幹的八旗子弟帶到朕身邊來做習武陪練。”
“皇上,擒拿鳌拜之事臣不宜再多說别的,以免被傳出其他‘欺君誤國’之嫌;臣也不宜在書房久留,以免你又因為‘納蘭父子’之事跟一幫上書的大臣起摩擦。但是,臣有一件事想問——”
“你問吧。”
“瓜爾佳氏一族,自老汗王努爾哈赤立國以來,就是顯赫威望,你處置鳌拜之後,是否會一并牽連樸爾普和雲辭格格?”
“隻要樸爾普不反朕、老老實實在家做他的一等公,朕就留他繼續享有榮華富貴。至于雲辭格格,你要是真心憐惜她,那就娶了她,否則朕不知道會不會做出什麼不妥的定奪來。”
“臣跟皇上說句實話:雲辭格格想嫁的男子是皇上的禦用畫師禹之鼎。他倆之間相處的好,那些歡聲笑語是臣沒辦法帶給她的。”
“讓她屈嫁漢人,”玄烨大手一揮,“那不可能!”
“皇上不是推崇滿漢一家嗎?”
“不一樣!”玄烨走到納蘭面前,“即便是滿漢一家,八旗格格也沒有跟門第不對等之人通婚的規矩!”
“臣不能誤了一對真情鴛鴦,娶誰也不娶官氏。”
“混賬!”玄烨把桌面上的布陣點石一掃,“你不娶她,她不嫁你,掃的是誰的顔面?是皇阿奶!”
“要不是皇上你在太皇太後面前亂吹耳邊風,太皇太後會記挂這樁錯姻緣嗎?”
“好,那朕答應你,以後不在皇阿奶面前提了。”
“臣謝皇上。”
*
納蘭從書房出來,看見了守在門外的顧問行。
他跟顧問行打了招呼,然後正要走,卻被顧問行請了留步。
“奴才雖是聽不見萬歲爺和納蘭公子之間的對話,但卻聽見了寶劍落地的聲音和見到了幾道寒光,大膽問一句納蘭公子:是怎麼回事?”
“皇上的政治見解和軍事策略得當,舞劍助興,讓我甘拜下風。”
“是嗎?那可好,奴才就怕萬歲爺拿劍指向納蘭公子你,失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上沒有對我怎麼樣,不然我也不能這般無恙地出來。”
走了幾步,納蘭又折返提醒道:“顧總管,你進去伺候着吧,我從皇上手中聞得菩提子香味,你不妨點上一小鼎我送給皇上的納蘭香,對他凝神靜心有好處。”
“是。奴才送納蘭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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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坐在桌案前,一聲不吭地看着顧問行把納蘭香的小香鼎擺放好。
顧問行也不等皇上問,就直接回話道:“萬歲爺,這是納蘭公子的意思。奴才看您也是需要醒醒神才好。”
“把朕未穿完的菩提子和素繩拿過來,朕要接着穿。”
顧問行照做,然後道:“納蘭公子是往養心殿的方向走,奴才猜測,他是看那棵萬歲爺種的菩提樹。”
玄烨故意不對納蘭的行徑發表意見,而是問:“養心殿的修繕工程,進行的怎麼樣了?”
顧問行一邊看着皇上手中的動作,一邊道:“有了那些失職的人被下罪的前車之鑒,剩下的人,沒有敢不盡心的。”
玄烨把一顆十七瓣的金剛菩提子放到了掌心,細看着道:
“即便是納蘭賭天意,那朕也有資格說自己就是那片天。眼睜睜地看着納蘭在火中卻不去救的人,朕下罪他們不應該嗎?非要等到有了受罰的例子再盡心,你說那些還留着的人應該怎麼處置?”
顧問行揣測道:“等到修繕工程完成以後,萬歲爺您對那些人不賞也不罰也就是了,一并逐出宮去,明白君心的人自然明白,也省的您勞心再過問。”
“納蘭拟寫的‘歲末把筆’的紙張,你還留着嗎?去拿給朕看。”
“奴才收着呢。統衛跟奴才說,納蘭公子被救出來的時候,緊緊拽着那張紙,就跟是那張紙對他而言,意義非同一般似的。”
“朕就說,納蘭心裡指不定多希望除夕來到宮中,為天下暢寫——和景開明、四海生平之言呢。他那顆心,裝的就是大清和百姓,純粹的很,無關那些八旗親貴和朝臣們所說的賣弄才華、實則不軌。”
“還是萬歲爺懂得納蘭心事啊!”
等到顧問行把納蘭寫的“歲末把筆”的紙張拿來了,玄烨逐字逐句地認真念道:
龍池中興,山河長盛;霞生泉壑,海遠天長。
諸事天和,新氣憲威;威哉文武,羽結清望。
朕應民心、法天道,承萬亘之基,馭萬邦之業,逢此初載之辰,願與蒼生同道、衆臣同德,共修祥泰安樂、扶納社稷千秋。
“朕……”
玄烨猛地從椅子上站起。
“萬歲爺請講——”
顧問行伏地聽着。
“有納蘭此筆,朕自愧弗如,還寫什麼在他之上的新年賀帖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