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珠夫婦的驚訝神色中,線人終于說出了完整的話:
“公子他随着皇上一起,出席在各種接待王公大臣和貴族宗親的場合。皇上氣宇軒昂、君威十足;公子翩翩風度、珠玉生輝。”
打發走線人後,明珠對夫人道:“容若救了我。”
覺羅氏拿出手帕來擦了一把冷汗,“咱們兒子沒事就好,我這個做額娘的,當真是受了驚吓。”
“我想,容若他自己知道:陪伴在康熙皇帝身邊、在這些場子中一路走下來,定會遭妒。隻是不用這樣的方法,就沒法讓皇上放下對我明珠戒備和疑慮。”
“老爺的意思是:咱們兒子以‘伴君到底’為條件,讓皇上再查‘鳌拜調動蒙古兵馬’之事和‘理藩院對蒙古兵馬駐紮城下不報’之事?好證明老爺你确實與此無關?”
“容若的心氣在那裡,你以為他願意這麼抛頭露臉于人前嗎?他那麼安靜和風雅的一個人,何必去參合皇上份内要應對的場子?可不就是為了我明珠嗎?”
“如此看來,今天有的咱們兒子受啊!”
“人呐,總要曆練。不管是哪個年紀,曆練總是不會停,能夠心有所感的情緒,就不能叫苦。”
明珠斟了一杯茶,看向晴空朗朗、飛雪卻未停的窗外。
他決定午後就帶着家人們進宮去,先在宮中走一走,放松放松心情,好應變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
“夫人,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帶容若進入皇宮的情景嗎?”
“怎麼會忘?容若自己把皇家規矩和是非黑白都了解的清楚,在人前表現的很好:才思無挑、騎射亦精。太皇太後對他很是喜歡。”
“真不知道揆叙和揆方跟容若比如何啊!”
“老爺,照着當下的局面看,求安穩比求出彩劃的來。何苦把揆叙和揆方複刻成容若的樣子?”
“夫人所言極是。”明珠點頭,“隻是我有預感,揆叙和揆方也會跟容若一樣,在自己擅長的領域有所成就。”
*
密林深處。
宋應星的屋子很顯年味。
原來,沈宛想到:年為天下年,何須分什麼大明與大清?就到市場上去購買了不少帶着年味的吉祥品回來,還親自給屋子書寫和張貼了春聯。
她對宋應星道:“師傅,像是這些糖糖果果是要吃的,表示新的一年苦盡甘來、萬事如意;像是這對大魚是要備上的,表示年年有餘,富貴不愁;像是這些爆竹和花火也是不可少的,咱們一起在屋外燃放,熱熱鬧鬧,可以祛除晦氣和迎接好運。
宋應星親自給打掃了屋子,整理了書櫃,給廚房添了柴;還爬了高,到屋外去給大樹挂上了燈籠。
貼年畫的時候,宋應星忽然心生出一股愧疚來:
早知道沈宛這麼有心,一直顧着師傅、一直記着教誨,自己何須裝病來騙她。隻是不曉得她為何在照顧自己期間,時不時地就忘别的廳跑,像是在準備别的東西。自己問她在做什麼?她也隻是回答是為張岱先生準備年禮。
自己自然是對沈宛的話不全信,但是也不好挑破再問,畢竟“病人“就該有”病人“的樣子,得愛徒停留、得愛徒端送湯藥飯食已是大幸。
沈宛給屋子的外大門貼倒福的時候,輕聲為容若許了一句好:
“沈宛希望納蘭公子萬事順遂、無病息災、長歲安甯。“
這三個詞,是她用心擇選過的,有三層意思:
祝願納蘭公子:活得自在順心,多顧顧自己,好運全都眷顧他;疾病傷寒,統統遠離他,好的體魄和好的心情全都給他;歲月靜好,長歲能守,百歲人生和松喬之壽都歸他。
但願人長久,無悔逐暗香。
人道相思苦,我道相思常。
知他不由己,此生公卿良。
唯我不肯棄,水遠山更長。
若得容身處,宛傍蘭樹旁。
無暇一氏璧,獨落水中央。
妾當效懿仙,不恨義山涼。【注1】
沈宛寫下過這首詩。
是從明府回來後寫的,她心存未見到納蘭公子的遺憾,也帶着一些了然和自嘲:
惠兒小姐,你跟公子雖然天天見面,但思戀之切,不會比我這個想見公子還不一定見的到的民間女子少吧?
我對公子是傾慕和愛慕兼得,我不怕世俗目光、不怕世人非議、不怕天下評價。隻要公子好,我為他做什麼都行。
*
太和殿中,玄烨坐在主位上,身後站着納蘭,左右兩側:坐着孝莊太皇太後和赫舍裡皇後。
除夕之日,在此處接見的是蒙古部族的王公和要員,明日大年初一,才是接受文武百官的集體拜年。
玄烨心中莫名産生出這樣的想法來:
皇阿奶在左側,就像是個大家長一般,讓朕在無形壓力中不敢犯錯;嫡妻坐在右側,就像是一塊鏡子似的,讓朕在對比中不敢失了分寸。
納蘭倒是還好,即便是一塊玉立在朕身後,朕也不覺得冷。
隻是……納蘭遇見朕這種故作強勢、自以為是,實際上卻——很怕暴露缺點和不足、很怕親政後拿不出漂亮的政績、很怕當不成誇口中的千古一帝的家夥,心中會不會嘲鄙朕的拙劣?
朕,早點承認就好了,承認自己不是完人、離“聖君”這個目标還差得遠。
——就不會這般拘束拘謹地面對一切,就不會不知道應該對那些蒙古部族的王公和要員們作出什麼批請。
“臣蘇哈墨察,率我部族宗親、駐部朝臣、八旗秀女前來,恭賀大清江山永固,天下清平安樂。皇上正值年少,朝氣蓬勃,我蒙古必将竭盡全力效封疆固土之能;皇上天資聰穎,理應早日主政,統大清大業于一身之間、遍行方圓,方是我朝将來之正舉。”
在蒙古王的朝賀詞中,玄烨心中的弦被狠狠地撥了一下。
蒙古王如此支持于朕,又怎麼會勾結鳌拜,犯上作亂?
孝莊開口道:“蘇哈墨察,有軍報說:一支精幹的蒙古兵馬駐紮城下與我朝輔政大臣鳌拜相謀合,可是确有此事?”
蒙古王跪下道:“回太皇太後,臣未對皇上生出過異心,故而不知此事是因何而起、何人所為。”
孝莊神色肅穆,道:“我作為皇帝的祖母,又是出身于蒙古,常常教導皇帝要懂得‘睦鄰友好’四字的重要性。照我的體察,兵馬之事不是無中生有。”
蒙古王一驚,慌忙辯解道:“臣伏乞太皇太後和皇上聖鑒,城下兵馬是否真的為我蒙古所屬、此番紮住是否為不利于大清之舉。”
孝莊看向玄烨:“皇上,你覺得呢?”
玄烨道:“孫兒以為,目前那支兵馬尚無動靜,不如叫人去徹查過後再處理不遲。”
孝莊又問:“交給誰去查?”
玄烨硬着頭皮道:“處理蒙古事務的機構,是理藩院。孫兒不想将事态上升到兵部介入的地步,不然不利于大清與蒙古之間的友盟關系。”
蒙古王向皇上和太皇太後一拜,才反駁道:
“我蒙古部族誠心,日月可鑒。理藩院之責,重在蒙疆藏三域協管和信仰尊崇協理,若是錯把重心變成了:查亂臣賊子上,恐怕會大失各旗之心。臣還請皇上三思。”
說着,其又對皇上身後之人冷問道:
“諸事多發,因果牽連。納蘭公子你何須為了給父明珠開罪,而粉墨登場、不離君側,自取勞累?”
納蘭看向皇帝,得到皇帝允許自己說話的許可後,對蒙古王道:
“皇上查明一切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蒙古王你不必跟日月對賭,納蘭性德也不必這般東奔西走地來做個忠君為父的大賢臣、大孝子。水落石出之後,蒙古有無過錯、納蘭性德是否僞善、挑撥江山安穩和君臣關系宗親關系之人前後居心如何險惡,一切蓋有天定。”
蒙古王問:“照你的意思,誰才是大清的公敵?”
納蘭道:“查明後才能見分曉,未明先猜,不是我的本意。”
“你大膽!”蒙古一聲喝罷,對孝莊道,“皇上把這樣一個敢說出‘本意’二字的佞臣帶着身邊,臣隻恐會緻使皇上越來越暴躁無度!”
孝莊道:“納蘭,你的本意是什麼?拿出來好好跟蒙古王說說。”
“是。聞風而動,敵之大喜,我之大忌;憑訊而探,敵之樂竊,我之失策;謀在卻錯,敵之有成,我之恐失。所以,兵馬之事駐紮城下之事,可疑之處甚多,牽連機構不少,值此特殊時點而來,是為有備。”
“我的本意是:請蒙古王帶領王公和親貴速回蒙古,今日下午即起程。”
“納蘭性德你反了!”蒙古王火冒三丈,“敢當着太皇太後和皇上皇後的面,對本王下逐客令?!”
“我并非是跟蒙古過不去,隻是思慮到了最優對策:其一,蒙古王提前歸部,自然可以消除對大清抱有‘不臣之心’的疑慮,行動勝過言語,唯有真的事先而返,才是讓人見忠心;其二,蒙古王一行離開京師,而那一支駐紮城下的兵馬還無動于衷的話,蒙古與鳌拜相勾結的謠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嗎?”
“第三,蒙古王整裝先返,并不是有失排場和尊貴身份,而恰恰相反,會讓衆人看到:正是蒙古強盛而守矩,所以才可自由選擇進退;正是蒙古勇義而不居功不自大,所以才深的皇恩信任,可自識時務而選擇去留。”
蒙古王聽罷,心中的氣消了大半,卻仍舊冷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