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投了四枚,要你繼續是朕的命令!”
“四枚全中,很好呀。”納蘭樂觀道,“明年納蘭性德四季平安,如願。”
“好,朕說不過你。”玄烨做了罷,“那朕現在就去養心殿,你等陪了家人過後再來”
“是。”
玄烨一把從顧問行手中拿過那件大氅,披在納蘭身上,留下了一句:“朕是為你好”
“謝皇上。”
等到玄烨和顧總管都走了,明珠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覺羅氏一邊拿出手帕來給明珠的額頭擦汗,一邊問容若:“兒啊,皇上怎麼來了?”
容若道:“不知道,但是盡興。”
“幸好是你懂得适可而止。”明珠帶着些欣慰,“不然十局下來,你是想赢皇上還是故意輸給皇上啊?”
“不能輸、不能赢,甚至連打成平手都遭疑,那兒就唯有将‘失誤’當作是‘粗心’來用了,至少可以符合阿瑪的期待吧?”
“你以為阿瑪期待你輸?”
“不是。跨年之際,輸掉不好。”
“那你覺得怎麼樣才好?”
“一場對弈,遊離在勝負和平局之外的,不就是半途而退嗎?退的成全皇帝,退的周全自己,這就夠了。”
“好,你能夠有這種心态阿瑪就放心了。”明珠指向養心殿放向,“快去皇上那裡吧!”
“阿瑪忘了?兒還沒跟揆叙和揆方一起投通寶呢,他倆等着盼着。”
說着,容若就走向了弟弟們身邊。
*
養心殿。
在納蘭未到之前,發生了這麼一件事。
鳌拜不請自來,先一步到達殿中,坐在次座的位置,俨然是大清國的第二天子一般,渾身散發出剛毅而強勢的氣場。
“臣聽聞皇上身邊的一等侍衛圖爾深謊報敵情,說是:駐紮在城下的蒙古兵馬是服從鳌拜調遣的。所以臣為了不讓皇上被小人所迷惑,已将圖爾深砍頭處死!”
玄烨大驚,鳌拜要在除夕之夜殺人,殺的還不是普通人,竟然随心所欲、不用請示自己這個皇帝的意思。
鳌拜不但掌握朝政大權,還掌握生殺大權,這麼下去還了得?
玄烨克制着不滿,隐忍道:“鳌拜大人是為朕‘分憂’了啊!”
“臣受命于先帝,盡心盡責輔政,自然要将皇帝身邊的口舌之輩清除幹淨。不然皇上落下昏君之名、我鳌拜背負反賊罵名,豈非兩冤?”
“鳌拜大人既然說那支蒙古兵馬與己無關,那麼那支兵馬是誰所主使?現在去向如何?”
“哼!臣一概不知。”鳌拜面帶憤怒,“皇上要查就盡管去查,臣可以對天發誓,沒有勾結過蒙古。”
“鳌拜大人勿躁,不經時日,蒙古兵馬之事自然會水落石出。當時候朕再一并處置犯事嫁禍、挑釁關系之人。”
“皇上有此本事就好。”鳌拜不屑,“不要誇口出去,卻查無所得。”
玄烨心中,那種自己被人小看了的情緒,已經是按耐到了極點。
要不是為了控制事态和養心殿的安甯,他恨不得:狠狠指責鳌拜的不敬和目中無君,然後叫人來把鳌拜拿下!
隻可惜,此刻自己身邊無人啊。
鳌拜顯擺過這一場威風之後,就大步而去。
路上看見納蘭,他就對納蘭說了一句:“大公子可千萬撐住了,這宿一夜不眠,明日一日無歇,身子骨說到底是自己的,少消遣在少年天子的意氣用事上。”
納蘭應道:“多謝鳌拜大人提醒,納蘭性德謹記在心。”
*
納蘭進入養心殿後,見皇上沒提鳌拜去過之事,就不多問。
玄烨覺得:自己跟納蘭在一起時,心裡就會特别踏實。這種的君臣關系好似已經超越普通的天子與奴才的關系,而是一種可以打開心扉來說話的朋友之情。
“請皇上起稿,臣在皇上身邊看着。”
“你看朕朕寫不出來。”
“臣看的是節慶紙張上的皇上筆墨,隻校對是否有錯字、檢查是否語句不通、辨别是否表述妥當。”
“一到養心殿,你我又變成了君臣。納蘭,朕甯願多聽你用‘我’字來自稱。”
“皇上起稿吧!子時也快到了,臣鑒稿也要時間。”
玄烨為了試探納蘭的反應,故意從袖中把納蘭之前拟寫的“歲末把筆”的内容的張紙拿了出來。
納蘭隻顧研墨,沒發表一句意見。
玄烨不甘心納蘭無動于衷,就提筆對照着“納蘭之賀詞”【注1】完完整整地寫了一遍,還時不時地發出了幾句笑聲。
寫完,玄烨交叉着雙手,看着身邊之人,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不是最看不慣貪天之功嗎,怎麼不制止朕?”
納蘭放下墨條,從玄烨面前拿過那張成品的把筆之詞,謙和而不失禮道:
“皇上的親筆,臣留着,當作是禦賜的最高祝福。臣看着皇上再寫一份,寫皇上真正要對天下萬民和廣大朝臣們說的内容。”
玄烨啞口無言。
好,好你這個納蘭性德,叫朕别無選擇!
納蘭細緻地欣賞玄烨的親筆文字,感慨道:“皇上把臣拟寫的内容一字不錯地複刻了一遍,臣心中存着高興與感動,這就夠了。”
玄烨覺得自己好似站在懸崖邊上。
這個納蘭性德,連“勸君回心轉意”的方式都跟别人不一樣。
朕要是不聽他的,就是失信于天下百姓、失信于文武百官,還算什麼英明的康熙皇帝?
一紙歲末把筆,一場君臣博弈。
到了今時今日,收場方式絕妙。
“朕、重、新、寫。”
玄烨一字一句道。
“……皇上你看這裡,‘豐年開瑞’改成‘豐年為瑞’更妥當,開是動作,為是狀态,狀态就是拿出事實說話,能叫人信服;‘四海安樂’這個說法不夠大氣,換成‘盛世同禧’更能彰顯天威;還有,‘共享天運’收尾比較倉促,再多添一句‘萬途皆明’更能讓臣民們感受到普天同樂之喜。”
玄烨把納蘭的分析都聽進了心。
同時,玄烨還留意到:
納蘭是個很雅緻的人,他從未用單根手指去指紙張上的字句,而是傾斜着右手手掌半懸空在筆迹上、來提示皇上哪裡要斟酌。
——納蘭你呀,真是個過于懂得對方感受的家夥。
玄烨會心一笑。
“臣是跟皇上一起磨合,皇上不要覺得遣詞造句麻煩。是,就算皇上說的是,臣就隻在寫文章上面比别人強了些,臣也盼着皇上能寫出一份對得起自己的大志和抱負的賀歲之詞來。”
“皇上别這麼想,作為天子,為民之心盡到、為社稷之力用到、為家事之身正到,那麼民間、朝野、後宮,沒人會把皇上的賀歲之詞當作泛泛而談的空論、自以為是的漂亮話。”
照着納蘭的建議三改“把筆詞稿”,玄烨對這位“滿清第一大才子”十分佩服:
試問滿朝上下,還有誰能如此耐心、細緻、言之有理地對待朕?原來,朕缺的不是有才華的大臣,而是願意無私對朕的朋友。
納蘭并不是隻有這些優點,但是當這些優點成為鞭策朕、激勵朕竭盡全力去做一件事時,他存在的意義就格外不同。
“納蘭,朕在‘石鑄靈龜’面前隻許了一個實際願望:要讓大清江山在朕的接管中變個模樣。”
“臣追随皇上,一起站在高處,覽覓山河,踩頂乾坤。”
“拭目以待吧!”玄烨胸有成竹,“朕會用自己大願來成就你的小願,你我一起,做一對流芳千古的聖君賢臣。”
*
随着空中打響五聲禮炮,養心殿的正門被打開。
司禮大太監領着兩名職位不低的管事太監進來,對玄烨畢恭畢敬道:“時辰到,恭請皇上歲末把筆——”
緊接着,兩名管事太監便将一卷紅紙鋪陳在案桌之上,稍撒金粉,擺上新帶來的毛筆和已經研過墨的硯台,又将鎮紙壓好方位之後,才分别退到兩邊,齊聲道:“筆墨紙硯備至,除舊迎新福至!”
司禮大太監對外三甩九威拂塵,高聲道:
“辭舊歲,迎今朝;萬象新,江山清。”
“皇上開筆——”
玄烨正襟危坐,将早已跟納蘭商議好的“新年賀詞”一揮而就。
待到墨迹稍幹,那兩個管事太監就一并上前,一左一右拿起皇上的墨寶走出了養心殿外。
玄烨隻見:
在養心殿外某處吉祥的位置,司禮大太監對着“新年賀詞”高聲誦讀。然後,就有别的人将“歲末把筆”的卷軸帶走了,估計是拿去何處陳列或是拿去給太皇太後過目。
“朕覺得自己松了一口氣。”玄烨靠在椅子背上,“從早到晚,一天到這裡終于結束了。”
少年天子合上了眼睛,倦道:“納蘭,顧總管,你們什麼都不用說了,朕困的很,就這麼眯睡一會兒……馬上還要去皇後那裡,朕答應了赫舍裡。”
*
“早些叫醒皇上,皇後還在坤甯宮等着。”
“鳌拜之事,理藩院之事,皇上要是動了氣,你要想法子先勸着,别讓皇上在大年初一帶着情緒在太和殿接受群臣的朝賀。”
納蘭叮囑了顧總管幾句話之後,就到養心殿的側閣去打盹了。
——今年跨年不是一個人,是跟皇上在一起。【注2】
納蘭很想告訴玄烨:“唔,我高興的很,就是高興的很。”
隻是現在……真的累了、困了、冷了。
否則,跟皇上一起暢聊到天明、讓一份難得的高興延續的久一點,該多好!
【注1】納蘭拟寫的具體内容,見第22章
【注2】納蘭獨自跨年,見第20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