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朕站回原位去!”玄烨勒令道,“朕擒拿鳌拜當日,曹寅在外頭埋伏,納蘭在家裡呆着,身邊就隻留下你一人陪伴。”
禹之鼎的雙手握成了緊實的拳頭,“皇上的意思是,叫臣親眼看着雲辭的堂伯父被拿下?”
玄烨冷問:“怎麼?你不想見證這光載史冊的大場面嗎?”
禹之鼎恨恨道:“臣即便是從頭看到尾,也不會在雲辭格格面前提半個字!”
“官雲辭對朕大不敬,說朕沒有自己拿主意的本事、不具備下定戰略的眼光。”玄烨記仇道,“要不是納蘭保她和保她一家,朕時時刻刻都能拿一條理由出來,讓她一家跟鳌拜同罪。”
禹之鼎拿起桌上的墨盤,正要往《康熙皇帝接見蒙古王公圖》上一摔,被曹寅攔了下來。
“禹兄,你可千萬别為了一個女人,把這麼一幅傳世大作給毀了啊!”曹寅勸道,“就算是納蘭,他被皇上氣的再難受,也沒有在皇上面前失态過。”
玄烨側頭對曹寅一瞪,“朕什麼時候氣過納蘭?”
曹寅渾身震一激靈,“皇上自己不覺得,臣在旁邊看的清楚罷了。”
玄烨一掃自己的陪臣:“納蘭,你自己說!”
納蘭道:“皇上何時為君,何時為友,臣分得清楚。”
禹之鼎走到玄烨正對面,與皇上目光水平相對。
他逼着自己道:“既然皇上信得過臣的膽識,那除鳌拜當日,臣就站在皇上身邊,不眨一下眼睛,不動一下腳步,堂堂正正地做一個見證之人。”
玄烨一笑:“好,朕的側臣,就是要這樣的氣度!”
玄烨轉向納蘭,猝不及防地問他:“你給朕想出一條‘鳌拜隻囚禁、不立殺’的理由來。”
納蘭才思敏捷,從容而清醒應道:“鳌拜忠于大清而不忠于君。這個理由足夠嗎?”
玄烨大笑。
笑的震天,也笑的凄涼。
“你們三個不要覺得朕狠絕,為了滅一個鳌拜,也對你們步步相逼。朕就是偏執,就是要自己的側臣個個是能人,能協調、能抗壓、能出策的能人!”
玄烨看向禹之鼎,“你别在心裡怪朕,認為朕叫你見證那一日你就對官雲辭有愧,鳌拜是她的堂伯父不是她阿瑪,她要是個有眼光的八旗格格,就該在聽完你的描述後,大贊朕是位明君!”
禹之鼎單手左手壓着半拳未松的右臂,“臣,無話可說。”
“你也一樣。”玄烨忽然沖納蘭道,“要是對朕剛才的那一問答不上來,朕一樣治了你的罪!”
如果說禹之鼎被玄烨氣的全身是無形的火,熊熊燃燒;那麼納蘭面對玄烨的态度,心中就隻剩下涼,冰冰清冷。
“關于鳌拜,臣有别的事情要回話。”
“說——”
*
“臣去城樓看過那支蒙古兵馬了,得出推論有三:人員并非來自蒙古,隻是被人賣通,做出蒙古騎兵的樣子;人員士氣不振,鳌拜經戰多年,率兵打仗經驗豐富,不可能看的上那些兵馬,所以鳌拜為首之說不成立;朝廷應當派出軍隊去把那支虛張聲勢的兵馬拿下,從他們口中問出主使。”
“誰這麼大膽子?”玄烨一拍桌子,“敢安排這麼一出戲來欺君誤國?到底想得到什麼?”
——徐乾學。
納蘭沒有說出那人的名字。
——坐山觀眼前虎鬥,盡收後續漁翁之利。
納蘭沒有說出那人的動機。
——想進一步确立自己在士人之中的威望,想攀附黨羽爬奪高位。
納蘭沒有說出那人的目的。
“皇上,一個‘兵’字,不一定是武将在用,文臣也有翻弄風雲的意志氣。”納蘭對玄烨點到為止,“士人之弊,積存已久。”
玄烨安靜地思忖了良久。
“納蘭,要是那支蒙古兵馬明明與鳌拜無關,朕卻要給鳌拜這條欲加之罪,你有什麼看法?”
“臣隻能說便宜了那個在幕後主謀一切的士人。他算準了自己搞出這些事情來,一切由鳌拜那塊墊腳石擔着,所以他在竊喜:喜自己沒事,喜鳌拜活該,喜自己成全了天子。”
“朕放眼大局,認為這個虧鳌拜吃定了。”
“皇上應該想想,那個幕後之人為何能夠調集那支兵馬?以及那支兵馬為什麼願意為他效力?還有,理藩院本應管理外務,為何當中無一人向皇上上報兵馬之事,是否跟幕後之人做了什麼交易?”
“看來你是想暗示朕,那個幕後之人的身份地位不低。”
“文官,略通軍事,與鳌拜不和,且在大明和大清的文人圈子裡面有一定份量的人,皇上應該心裡有數是誰才對。”
“朕知道是誰了。“玄烨有所覺悟,”但是納蘭,你不能怪朕這次要放過他。“
納蘭道:“讓鳌拜背負那個文官做的惡,合時局但不合理。”
“可是那個文官的把戲選對了時機呀!”玄烨心裡似乎在偷笑,“朕,就是缺這麼一個理由來讓鳌拜罪加一等。”
“雲辭格格跟我說過,”禹之鼎沖玄烨一吼,“皇上要除鳌拜可以,但不借用非正道之理據、光明正大地将鳌拜論罪,才是一國之君該有的作為。”
“天無二日,有鳌拜在,朕就算不得是大清江山唯一的主人,所以不管借什麼外力、不管用什麼手段,朕意已決,照行不誤。”
“有些話皇上也許不想聽,但臣還是要說。”
納蘭直言:“于佞臣,巧技除之,難免後顧之憂;于反臣,借力拔之,非能斬草除根。皇上要是按照原來的計劃除鳌拜,亦可計日程功,如今卻為了給鳌拜多添一條不實之罪、而故縱挑撥離間多方關系的文官,實為錯行。”
玄烨呵笑一聲,道:“納蘭,知道為什麼八旗世子們都不願跟你打交道嗎?不是你性格不好、品格不佳,而是因為你是朕的人。他們夠不上你的高度,自然排擠你。但是朕慶幸,自己這個孤家寡人竟然能夠留得住像你這樣的忠臣。”
“皇上曾對臣說,鳌拜有三十大罪。”納蘭客觀道,“可是仔細想想,鳌拜的地位不是全靠自己的戰功得來的嗎?在臣看來,輔政跟專權的區别,就在于鳌拜是否把康熙皇帝放在眼裡:專擅處事,事後相告,是為目中無君;位高而慎,行事而曉于君,是為尊君以禮。”
“朕——”
玄烨的話還未說完,就聽見了禹之鼎的唾棄之聲:
“三十條大罪,真虧皇上羅列的出來。臣等是不是應當謝皇上:沒有逼着臣等一起想别的罪名?”
“你給朕住口!”
“今日臣放肆不止一回了,還有什麼說不得的?”
禹之鼎拿起側桌上的一壺酒一飲,“臣沒見過将鳌拜的三大奇功變成三十條大罪的皇帝。玄烨你,就是為了親政而無所不用其極!”
“住口!”
“鳌拜的功績:第一條,康熙朝,鳌拜并沒有大規模征戰,而是安撫前明餘黨投降,這是避免勞民傷财之功;第二條,鼓勵開荒,調整稅策,使的大清人丁興旺,這是重農重民之功;第三條,榮光滿身,未給瓜爾佳氏一族謀利益,未舉薦系族之親為官為妃,這是嚴于律己之功。”
“你是想為鳌拜立功德碑嗎?”
玄烨雙目圓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牆上一把抽出寶劍,直指禹之鼎。
曹寅趕緊為朋友求情道:“皇上,禹畫師他連續作畫五日未歇,心緒瘋迷也不是不可能。理應立刻叫人帶他回官舍去休息才是!”
“來人——”玄烨沖門外大喊一聲,“給朕把禹之鼎帶下去。曹寅你跟着去,直到進了官舍的房間為止。”
“是。”曹寅跟着兩位官兵一起走出了書房。
*
玄烨交叉着雙手,坐在位置上,擺出了:納蘭,現在又是隻剩下你我君臣二人了的模樣。
玄烨拿起禹之鼎喝了一半的酒壺往杯子裡倒酒,“納蘭,你喝嗎?”
納蘭拿起杯子,将酒一飲而盡,“臣應當理解皇上的心情,所以陪着皇上喝。”
玄烨跟納蘭碰了一下杯子,猛灌一口,“朕高興,朕越是生氣就越是高興,這樣的狀态,你懂嗎?”
“懂。”納蘭把桌案上的畫軸卷了起來,改鋪了一張白紙。
“鳌拜之事,說白了是皇上個人成長路上的大事。臣想明白了,皇上隻想體驗一把真正意義上的成功,那就是把朝綱的說話權重歸手中,而不在于整個擒賊的過程有多麼驚天動地、以及處理逆賊的方式參雜過多少難分的黑白。“
“罷了,你别看朕一笑一怒、一酒一狂,”玄烨像是在聞成功的味道一般,張開雙臂,感受着前方的空氣,“朕的心裡,笃定的很,有把握的很。怎麼樣?你能站在朕身邊,能感受到嗎?”
“能。”納蘭應的簡潔有力。
“皇上的心情,比禦駕親征更洶湧澎湃。因為沒有硝煙的擒拿鳌拜之戰,那一幕幕成功的結果,已經在皇上腦中上演過無數次了。”
玄烨又灌了一口酒,笑問納蘭:“你這家夥,為什麼不早點說這些朕愛聽的話?”
納蘭把空酒壺挪到一邊,“臣不是逢迎皇上,而是真切地與皇上有所共感,才出此言。”
“朕不能多留你,你回明珠身邊去吧!”玄烨拍了拍納蘭的手背,“由此暫别,等朕親政當日再見。”
納蘭真摯道:“今夜明燈,見駭浪與天浮;明夜明燈,觀關塞與吳鈎;後日明燈,臣與皇上同賀願成之喜。”
“三夜明燈,三千新年宮燈,比不上你欠朕的那個——親手雕刻的蠟燭。”【注1】
“明明是皇上千方百計‘要’,怎麼變成了是臣‘欠’皇上的?”
玄烨笑而不語。
離開前,納蘭在白紙寫下“徐乾學”三個字。
“表裡不一;心思缜密;才非正用;欺君誤國之嫌,臣指的是他——”
【注1】玄烨向納蘭要“雕刻的蠟燭”之事,見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