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到了中場的時候,明珠怕容若累着,親自帶了容若到裡屋小歇。
容若很誠實告訴明珠:“多謝阿瑪,讓兒得了‘可知又難知’的松弛之樂。”
見兒子如此坦直地想把“無拘束、無戒備、無顧慮的”愉快時光交給自己的父親,讓自己的父親來判斷:兒可以歇多久、可以歇到什麼程度……
明珠不禁在心中生出一股愧疚來:
容若身子骨的好與累,客觀上的繼與歇,為什麼要盼着我來允許呢?
這孩子着實是懂事過頭了,人前人後,他最在乎的,還是我明珠的顔面和納蘭家的榮光啊!
明珠正想說“阿瑪随你的心情,你來調适自己的身體狀态就好”時,管家敲門請見。
明珠本來想說“不見”,卻聽見容若道:“叫管家進來吧,沒有要事他也不會來。”
“你歇着,阿瑪出去。”
“嗯。”
隻一會兒,容若就聽見了從門口傳來的明珠的冷聲:“這東西公子見不得,先拿走。後面本官會處理。”
管家盡可能鎮定道:“老爺,外頭怕是無人不知了。”
“連剛剛到來的、帶着皇上的厚禮來的顧問行顧總管也親眼瞧見了、知道了。”管家補充道,“顧總管還對那個狂徒訓了一句話:‘不識納蘭公子慈悲的蠢東西!’ ”
明珠依舊是沒有動幹戈,隻怕打擾到在内歇息的容若。
“你先去謝了皇恩和謝了顧公公,本官後腳就到。”
“是,老爺。”
“阿瑪,怎麼了?是誰送了什麼我見不得的東西過來?”
明珠把愛子攬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慈愛道:“容若,你歇着,阿瑪會處理,等處理好,再叫人通知你返場。”
“阿瑪說吧!”容若做好了心理準備,“兒有您的肩膀,兒不怕。”
“于成龍,送來一碗露水。”
“什麼?”容若果然一時崩不住,猛地喘咳了好幾聲,渾身發顫。
明珠就知道會這樣,隻得好好安撫兒子。
“容若,今日于成龍敢這般對你,看樣子他是不把納蘭父子和不把皇上放在眼裡了。于成龍要做一隻瘋狗!”
容若從長榻上站起,右手半握拳背在後背,仰頭看向頭頂的橫梁。
明珠起身來到兒子身後,拍了拍兒子的後背,主張道:“你回去躺着,阿瑪這就出去——”
容若從口中強作降壓般的舒出一口氣來,不知道為什麼很想掃落桌面上的茶具。
“這茶具不是皇上的龍佩,要摔就摔,你能先把心中的郁氣發洩出來,阿瑪反而放心。”
容若最終忍了下來,隻用戴着菩提手串的左手的指關節抵着黃花梨木桌面,對明珠說了一句看似不相關的話:
“盧氏,不娶。娶之,兒不必盼着什麼恩愛,還不如先送她兩句話:莫盼執手度流年,隻遣佳期更後期。”
明珠問:“叫你事後氣成這樣,那個盧氏說了什麼?”
“若字,世上最悲傷之字。”
容若貼着桌面緊了緊指關節,雙眸含着失望與深傷。
“盧氏可以找出十個百個理由,說‘若’是無能為力之憾,但是改變不了:她的僞善,她的自私,和故乞垂憐。怅然若失、若有所喪,她對容若是這種實感,好啊,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對她釋懷。”
明珠亦是氣憤:
“那些人,對我明珠的長公子輕易做出不敬之事和說出不敬之話,可氣可恨,過力過分。總有一天,老天爺也會清算他們!”
“兒啊,阿瑪知道你忍不得他們,阿瑪知道……”
“見不得我好,普通女子和朝廷廉吏都見不得我好。一個敢在帝後面前輕蔑我這個人,另一個敢在衆賓客面前拿‘露水易逝’咒我死……”
絕望而悲怯。低眸、冷徹。
求救而不得。輕聲、呢喃。
容若在情緒上十分失落和落寞。
身軀單薄易倒,傷神轉濃易沉。
他好似一株瞬間零落的幽蘭一般,叫人心疼,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風起蘭易摧,雪降蘭易折。
此中看枯榮,翻弄罷取舍。
他捂着疼痛無比的心髒,忍着煎熬無比的病軀,被傷的無以複加,卻沒法說出一份苦楚。什麼都抱怨不得,什麼都宣洩不得,隻能化作苦水飲下。
憑誰看到公子這樣,都會上前去擁抱他和保護他吧?
一塊美玉,雕琢時存着痛感,打磨時也存着痛感。
隻是這份痛感,掩蓋在美感和價值感之下,唯有公子自知罷了。
*
明府的正廳客堂之中,于成龍大吵大鬧。
明珠父子未出來之前,總管大太監顧問行以為自己是代表天子而來,能夠讓于成龍收斂,卻不想:
那于成龍竟然跑去了公子最愛的渌水亭,就差踢了公子所珍愛的花花草草和踩上公子讀書寫字的石桌上面去大放厥詞了。
顧問行搬出了康熙皇帝這個大靠山來,問于成龍:“頭上有天子,你到底想在明府放肆到什麼地步才肯罷休?”
未幾,隻聽見一陣惡鬼似的的吼叫聲:“納蘭公子怕是要被我氣的失去理智了吧?可千萬别一命嗚呼!”
——這還了得?
顧問行打發了身邊的徒弟回宮,叮囑道:“去養心殿回了萬歲爺,就說顧公公這份差事沒法辦了,等過後再向萬歲爺請罪。”
那小太監問:“幹爹,于成龍砸場納蘭公子的生日場子的話,一個字都對萬歲爺說不得嗎?”
顧問行拍了一下徒弟的腦袋,罵道:“萬歲爺要是因此跑出了宮,搞納蘭公子的生日更沒法過,太皇太後怪罪下來,你這顆腦袋還要不要了?”
“奴才這就去辦!”
那小太監緊握着手中的、照着顧總管的意思要拿回給萬歲爺的“金剛菩提子”禮盒,一溜煙地往明府外跑去。
*
小房間内。
容若好不容易緩過了神,重新抖擻了精神站在明珠面前。
“鎮的住。”
“什麼?”
“阿瑪放心,兒鎮的住場子。”
說罷,容若打起了十分元氣走向廳外。
明珠大驚,緊跟上了兒子的腳步。
*
大廳之中。
侍女袖雲不亂方寸,對着衆賓客道:“老爺到,公子到——”
滿堂肅靜,隻剩下于成龍的笑聲。
風增雪加,天氣驟然變得似有感。
容若走到于成龍面前,冷眼瞧着他。
要說有什麼感覺?大抵是眼前人的狂傲和執拗叫容若厭惡。
于成龍擺出鄙視納蘭父子和憎惡明府一切的模樣,竟然先一步當衆大罵:
“納蘭公子好是缜密的心思,為了給明珠規避一個‘貪’字,竟然連酒也省了,直接叫衆人喝涼開水。這還不夠,那大堆大堆的生日賀禮,怕是一件也不敢留,會送到京師之外的地方去供奉寺廟或者換糧派發百姓。納蘭公子這份經世濟民的善念要是過了頭,跟假仁假義有什麼分别?”
“納蘭公子飲食以半素為主,今日桌上卻盡是些海味和肉食,何故啊?我看納蘭公子的口味偏好全是裝的吧!為了一份素雅和一個面具,值得嗎?我聽聞京師有明府旗下的:飲水詞歌·素菜館,名義上是為納蘭公子所設、接待全天下客人,實際上卻是一處見不得光的藏污納垢之所!我定要把這裡面的貓膩都掘出來,讓大家都擦亮眼睛看看:所謂的冰清玉潔的納蘭公子,是如何苦心孤詣地為父斂财、交易官階……”
心如止水,聽罷不記。
身似蓮華,出水辄止。
容若倒是有種:自己找氣、氣傷傷身,概是不值得的感覺。
“我明珠為官多年,還沒有見過像你這麼個信口雌黃的東西!我兒人品天下共賞共知,斷是由不得你這般捏造中傷!”
“上梁不正下梁歪。”
于成龍自持理由,正要再展開大論一番,豈料局面逆轉,自己反而被在座的賓客們紛紛指責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