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旗子弟們一起把“稀客”納蘭性德圍了起來。
今天是什麼破天荒的日子?
明珠的長公子和索額圖的次子聚到了一塊兒,那個傳說中往返路線隻拘束在“明府”和“皇宮”之間的納蘭性德,竟然偏離了規矩的行徑,往城郊的圍場來了?
哥們甲道:“納蘭,你怎麼會來?”
容若借口道:“路過。”
對方似乎不信:“真的是路過?”
“嗯。”容若打開掌心,“看見一隻飛鳥,爪子上繞着紅繩,就追逐到了這裡。”
“剛才我們還開玩笑說,沒準這件慈悲事就是你做的呢!”哥們甲跟周圍的朋友一起呼應着,“沒想到還真是啊!”
“還你。”容若把紅繩放到哥們甲的手中,“交回給這裡訓練飛禽的小厮,不然飛鳥歸籠,标記之物盤點不清,他要挨罰。”
哥們乙問:“納蘭公子怎會為一個小厮考慮?公子自身不是個比天上的皎月還冷淡的人嗎,”
“當然不是。”
容若豪爽地拿起了一串素蔬燒烤,和飲了大口熱奶茶,同時為自己正了名:
“我瞧着是個隻可遠觀不可近看的人,但是我性格挺随和的,偶爾生氣,也敢當着衆賓客的面摔東西,然後當場捕捉到了大家臉上各異的表情;我的名聲多是來自才學,但是我自诩武功不差,偶爾樂意,也敢做個快意江湖夢,行俠仗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至此隻有俠客沒有貴公子;我的身體大多數時間要養着,但是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差,偶爾高興,一頭紮進雪堆裡,一身奔在春雨中,也敢尋個以毒攻毒之法,告訴自己,沒準蒼天開眼,一下子就讓納蘭這輩子都沒有病厄了。”
哥們乙驚道:“不說不知道,不聽不知道,原來納蘭你的骨子裡還挺叛逆。”
“所以别把我當成皎月。”容若真摯地看着衆人,“把我當作是有陰晴圓缺的尋常白玉盤就好,玉盤這東西,該碎的時候會碎,該染塵的時候會染塵,該沉水的時候會沉水……沒法永遠光鮮如故、隻做襯托雅室的一束光的。”
“納蘭,你覺得我們如何?”哥們丙環指了一圈圍坐在容若四周的同齡人們,“我們在你眼裡,是不是不學無術、隻會打發閑散時光的纨绔子弟?”
“我有個人生準則,就是不能輕易評價别人、不可在背後議論别人是非。所以這類問題,我隻會把自己的‘大局觀’和‘價值觀’說出來,如此你們也願意聽嗎?”
格爾芬笑道:“大家就當作:納蘭兄既給别人留了餘地、又給自己的想法做了擔保,如何?”
衆八旗子弟道:“說吧說吧,我們聽着呢!”
容若側着腦袋想了想,然後道:
“首先,我覺得各位好好活着是件好事。那些被挑選出來的、作為皇上的陪練玩伴,實際上則是肩負擒拿鳌拜大任的同齡精英們,已經悉數在武英殿内戰死。我這個人,不忍戰争不忍流血,心裡在慨歎:生命珍貴,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是杜鵑啼血而死,也要死的有價值、讓人警醒。”
“其次,各位血統和出身都高貴,貴而不可忘國憂,應該磨練好一身本領,有戰事時報國、無戰事是衛家才對。泱泱天下,老将和少年都是大清所需的人才;漫漫人生,精彩或平凡都是來到這個世道上走了一遭。所以各位有了高起點,更當要心懷大抱負不是嗎?”
“最後,作為八旗子弟之一,我納蘭性德沒有很好地融入到大家當中去,我心裡有慚愧有遺憾,請大家多多包涵。”
哥們甲驚然道:“我第一次有種‘說教’二字從納蘭口中說出以後,就變成了‘激勵’的感覺。”
容若擺擺手,“我絕對沒有說教的意思,我要是動不動就給人講道理,那多無趣?何況我也不夠格。我隻是一不小心就給人産生了錯覺感而已。”
格爾芬道:“納蘭兄的意思就是說,他其實說的都是真心話,不管面對皇帝還是面對咱們,都一樣。”
“嗯。一樣。”
容若越發不懂,為什麼除了沈宛以外,偏偏就是索額圖次子格爾芬懂自己的心事和心情?這兩人,都是不可能為明珠所容的啊!
因此就會害怕失去,容若心中惆怅至此:一直都沒有的東西,得到為喜;後天擁有的東西,對自己而言很重要的東西,失去為悲,徹骨的悲。
——隻是不能表現出來,不能讓大家知道呀。
——不然,就是掃大家的興。不能做一個不識趣的人。
在大家的暢飲聲和歡笑聲中,容若吃了隻烤串上的小香菇,讓大家覺得:納蘭公子能與衆人合的來。
“吃烤肉嗎?”
“好。”
這對容若的身體而言,是不允許的。烤串烤肉油膩,辛香料味重,會加重他的身體負擔。
平日裡,容若嚴格對待自己的飲食,明珠也常常過問。
正如《明珠家事》中,明珠的一句訓子名言:“哪怕是燒麥裡的一粒米,也是照着你的口感去蒸煮、不敢算差一丁點時間的!”足以見得這位貴公子被呵護到何等地步。
今日能夠放縱一回,容若覺得新鮮又刺激。
出門之前吃過藥飲,應該沒有什麼大礙吧?
容若心中,自成《玉欄案·城郊圍場燔炙》一首:
把酒臨風相笑好,近也斜陽。小啖傾腸,分明一身無恙,今日何事消得?總關惆怅。
篝火時候,不問西風快剪,剪取明滅相向。乘歸路,吹襲晚涼,看取星野鋪張。歎興,往深處誰伴思量?
*
哥們乙舉杯道:“祝索兄和納蘭兄為國子監同窗,勤學苦讀,早展宏圖!”
容若這才留意到,裝奶茶的茶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裝着美酒的高腳杯。
——确實不需要顧及那麼多。
容若覺得自己的身體狀況好得很,滿喝上三杯酒也綽綽有餘。
“幹杯!”
一聲聲清響,一陣陣把酒歡歌,多麼好多麼暢快的時光。
“我是利用‘恩蔭制度’進國子監的,納蘭兄跟我不一樣。”格爾芬忽然向容若豎起拇指一誇,佩服道,“納蘭兄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
哥們甲問:“是嗎?我等還以為納蘭學富五車,免試入學呢。”
容若解釋道:“我先進入八旗官學,然後以第一名的成績拿下‘補貢生’的資格。”
格爾芬補充道:“納蘭兄那可真叫出類拔萃,你等知道什麼樣的人才能符合‘補貢生’的标準嗎?漢軍推送兩名,蒙古推送兩名。滿洲隻限推送一名,那就是文武全才的納蘭性德。”
容若繼續道:“拿到推送名額後,我就去考試。第一環節叫考到,由國子監的官員出題,我是第一名;第二環節叫考驗,由國子監祭酒和管理監事大臣面試,我還是第一名。于是,我就成了貢生,而且還傳出了‘納蘭性德沒人敢教,隻能徐乾學徐先生親自帶’的心機之言,我分明從未動過被哪位老師特别教學的念頭。”
哥們丙樂道:“格爾芬,你看看納蘭,他可不像你一樣是個樂天派。當時你跟我們說要去國子監讀書的時候,開心的跟什麼似的?如今可是要安慰上你的納蘭兄幾句?”
格爾芬道:“徐先生對納蘭兄帶歸帶,平日裡納蘭兄還不是跟我們一起坐在同一個學堂裡聽講嗎?更何況平日裡的作業和月考、季考都是一樣的,納蘭兄該怎麼學還是怎麼學。”
“徐先生要是——”
格爾芬勾起嘴角一笑,“真跟納蘭兄一塊兒,邊比學問邊比心機,那就是國子監的樂趣,調節調節讀死書的氛圍,有何不好?”
這話倒讓容若一下子看開了,一掃之前連明珠都寬解不了的“苦愁”情緒。
——明珠的基盤加上容若的才學,一旦合璧把持朝綱,那大清江山會變成什麼樣?沒有誰容得下納蘭父子這般得勢。這是第一愁緒。
——忠臣、佞臣、弄臣、權臣并存于大清的吏治之中,布局不休,算計不斷,即便是想置身事外,也身不由己。這是第二愁緒。
雙愁難消,雙愁難忍啊!
如今豁然開朗:
徐乾學的目的,不就是想跟納蘭父子争個高低嗎?
我納蘭性德在徐乾學眼中,不就是一個“可以利用”又“不敢利用”的人嗎?
所以徐乾學就隻能采取“暫為人師、好為人師、恥為人師”的策略了。三劑猛藥齊下,總有一個方子是管用的。
這是徐乾學對納蘭性德的試探,也是他對納蘭性德的考驗:要麼兩全其美,要麼兩敗俱傷,要麼……就是鬥上一輩子,至死方休。
容若誠摯謝道:“格爾芬,多謝你!”
格爾芬大度道:“你我是你我,你我的阿瑪是你我的阿瑪,不可同論,所以交心之友之間,不必言謝。”
*
夕陽西下,已是昏暮。
篝火飒飒,映天中燒。
格爾芬吩咐家仆,“你倆去拿筆墨紙硯和牽納蘭兄的馬過來。”
“今日難得納蘭兄來此,敞開心扉與八旗子弟相聚相吃,相處甚歡。”格爾芬問衆人,“他可是應了我,要:夕陽影裡,倚馬揮毫。”
“如今夕陽落山,篝火可算?”
容若起身,詩情詞意正好上頭。
“算。”
衆人紛紛響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