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之中。
宋應星的宅子已是春意盎然,一棵桃樹還長出了許多片新葉,看着格外欣欣。
沈宛墊着腳尖、仿照容若的“境界”去觸碰高枝新芽的時候,見到了不遠處正向這邊來的徐乾學的飛馬身影。
她立刻走回了内屋,裝作不近“士人們談話”的模樣,半掩了窗子,坐着“打發時光”。
徐乾學一跳下馬,就急不可耐地對宋應星和張岱道:
“真不知道是納蘭瘋了,還是我失算了。納蘭逢人就說自己碰見了好老師,把我的臉打的啪啪響!”
這話差點沒把沈宛樂出聲來,容若早跟她說過,拜入徐先生門下、成為徐先生的學生之日,定要放肆狂歌,将“我有幸遇見了一位好老師”【注1】之情溢于言表。
今日一見徐乾學的反應,容若果然是有先見之明。
張岱道:“徐先生可知道貴公子的心思?他這麼做,不是明擺着告訴天下人:納蘭性德是康熙皇帝身邊的人,内閣大學士徐乾學膽子忒大了,竟然敢跟皇上搶人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宋應星亦是不對徐乾學抱有同情,道:
“貴公子的官職還需通過功名來換取嗎?隻要康熙皇帝離不開他,他就可以留在康熙皇帝身邊平步青雲。徐先生好為人師,是想教貴公子什麼呀?還是覺得自己可以代替天子,把納蘭性德的學問造詣和仕途都做安排啊?”
徐乾學低下頭,“徐某的确是糊塗,偏偏就忘記了貴公子的大靠山是皇上這一點。可是這老師當都當了,沒有不好好‘教’貴公子的道理啊!”
“徐先生,你可别對納蘭性德盡出些陰招和損招。”張岱好心提醒了一句,“他要是被你弄死了,那不叫你鬥赢了明珠,而叫:你就等着徐氏一族被皇上滅族得了!”
“反過來說,貴公子沒被你折騰死——”宋應星順着張岱的話往下說,“而是因為各種原因和心結比你先死,那你也免不了背負‘康熙朝罪臣’的罵名。”
“我是納蘭性德的老師!”徐乾學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跳了起來,“如果張公和宋公都覺得徐某是個罪人,那徐某不如把事做絕了——隻要是納蘭性德比我徐乾學先死,那我徐乾學就給他寫墓志銘!!”
“哈哈。”宋應星大笑,“我是活不到看‘徐乾學和納蘭性德的結局’的那一天了,就叫張岱來替我做見證吧。”
“真是可悲可歎!”張岱說了句實在話。
“徐先生不妨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問問自己:給納蘭性德寫墓志銘時,怕不怕他就站在身後看着你?你提筆的手和你站着的雙腿,是不是抖動的厲害?徐先生你可千萬選擇一個密封的房間來寫,一來可防在人前失态,二來即便是被不肯安身成佛的貴公子吓死了,也能留給後人多方揣測。”
徐乾學皺眉,額頭上忽然直冒冷汗:
“我聽說依附索黨的于成龍,自打拿‘露水’去咒貴公子‘易逝’之後,一刻都離不開先帝爺賜的尚方寶劍來‘辟邪’了【注2】,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沈宛隻身貼着牆壁而站。
無疑,徐乾學對容若而言是個危險人物,那個人為了鬥垮明珠、沒準什麼都對容若做的出來。
但是,人應該往好的方向去想,要是師生之間可以化敵為友就好了,哪怕隻是癡人說夢,也比當下的爾虞我詐要好。
沈宛看着手中的菩提子,心想:
容若現在在做什麼呢?
不用上學的日子,他也是不得閑暇的吧?
還有,市井街頭都在說:
“皇上選妃的日子要到了!”
那納蘭府中的惠兒小姐就要離開她的表兄,到深宮去生活了,肯定很不舍吧?
*
如意館中。
曹寅和禹之鼎一起催道:“納蘭,你跟我們說說拜師的具體經過吧!”
容若瞧着手上的上好端硯道:“說尋常也不尋常,大多是我主動請教,然後徐先生以禮相待,他收下我的拜師禮、我叩拜于他,師生關系就确立了。”
當時的場景,是這樣的——
納蘭登入徐府,在仆人引導下來到藏書樓見徐乾學。
雖是平日,徐乾學竟然穿着官服、戴着頂戴花翎和朝珠,端坐在藏書樓的正門對面,就跟一座威嚴的塑像似的,候着來者的肅然起敬。
翩翩公子踏入樓内,最大的感受不是眼前人的裝模組樣、故作一本正經的先生的姿态,而是那一股遊離于眼前人之外的書香氣。
除開主人徐乾學本身,此樓跟明珠家的三座藏書樓相比,一點不會差。
徐乾學的身後,挂着一副大型的孔聖人像,畫像兩側,是大意為“好好讀書”和“好好做人”的對聯。左右的隔間裡面,翩翩公子人還未探看,卻早已聞到陣陣墨香味,以及隻有古籍和獨本才能散發出來的特殊韻味。
側面設有一長方形的書桌,書桌左邊放着一個裝字畫卷軸的白色大肚瓷缸,右邊放着可以随時洗筆洗手的龍潭,書桌之上,目前是空無一物,應是徐乾學料定翩翩公子要來,故意撤去了本該有的設置。
翩翩公子還留意到了徐乾學身側的一個白玉龍耳浮雕瓶,那個東西價值不菲,絕非本朝匠人所做,推論應該是唐宋之外。看來,徐乾學“愛好收集古玩”之名,也是不假。
“學生納蘭性德,拜見吾師。”
這話聽的徐乾學半張嘴,納蘭上來就行禮和把深度的“師徒關系”挑明了說,讓自己這個内閣學士還如何擺譜刁難?
“公子快快請起。”徐乾學一揚手,“本官可不敢接受咱們大清才學第一的納蘭公子的拜啊!隻當公子是給本官身後的孔聖人行禮,這才是合乎尊卑。”
“學生自小生長在華閥門第,卻也不同于别的八旗子弟,就愛淡泊榮利來安心翻閱詩書。早聞吾師樂意親力親為教導,今日方來見吾師,還請吾師擔待學士不足、多多指教。”
“公子說的哪裡話?”徐乾學撫須,“本官悉聞:納蘭性德才力之強敏,學問之淹通,實踐之高明,天資之純粹,世間無誰可以比拟。如今公子一個大活人站在本官面前,玉樹臨風,珠玉閃耀,倒是顯得本官相形見拙了。”
“吾師乃是當朝的鴻儒座師,怎可自生出不如後輩的念頭來?”納蘭謙虛應對,“學生所求,無非是多多來吾師住處,聽講經書史、切磋古今義、談論天下事,一同把曆朝的《經史子集》都翻弄透徹,才無愧于彼此的深厚情誼啊!”
——納蘭,本官就問問你,說出“深厚師生情誼”六個字時,你心虛不心虛?
——雖說本官先成了個惡人、處處想害了你,但是你口口聲聲說要跟本官一同“勤學明志、師徒共成大業”,真叫本官愧無立足之地啊!
“公子的身體要是經得住苦累,不妨每逢三、六、九日,就于黎明之時來本官府中藏書樓,與本官一同置身無涯學海、切問商讨、争辯真僞如何?”
“好!那學生可要投入全副身心,直到天色将晚才離開。學生做了份學習規劃表,不知可否交給吾師批評指正?”
徐乾學看着納蘭的驚世好貌,在心裡對他一罵:
貴公子你要家勢有家勢,要實力有實力,還長得跟個玉雕出來的似的,竟然還能自己做出一番學業規劃表來,真是國子監……啊,不天下讀書人的表率啊!
本官還不如把你做的學習規劃表,張貼在學堂正中央和太學之外一百米處的“求賢路口”,叫太學諸生和落拓書生們都來“仰視”你如何?
罵歸罵,看罷納蘭的規劃表,徐乾學對此自然是由衷大贊。
“公子果然是異于常人啊!此作息和此安排,要是為諸生和書生們所借鑒,我大清何愁沒有濟濟人才?隻是公子所寫的——觀止則如杜鵑啼恨,罷書閑暇三刻而栖息,複繼續往學【注3】。是何意啊?”
“吾師可是怕學生的‘勞逸結合’之法,會誤了諸生和書生們?”
“這怎麼會呢?”徐乾學假作驚訝,“公子的言行,那就是範本,何來誤導之說?隻是外人愚鈍,參悟之力到底是有限,不解‘三刻’之精髓啊!”
“難不成吾師以為,諸生和書生們會往‘午時三刻’去想?”
翩翩公子的回應,差點沒把徐乾學氣的從孔聖人畫像面前跳起來,大吼一句:納蘭性德,你連開句玩笑都如此刁鑽、如此把場景切入到位,可恨可恨啊!
徐乾學怒收心中,矜持道:“孔聖人面前,公子不得胡言。”
“學生三刻栖息,隻因渌水亭長廊長、風景好,才算準了這放松的時間,換做别人,隻能切合實際去把控該休息多久。”
“公子,你在本官這裡,如何度過一日?”
“那要看吾師幾時逸興不倦、幾時多思則殆。”納蘭巧答,“學生共鳴吾師教法與情緒就是。”
徐乾學聽罷,裝出了關切的模樣。遂起身,以教學相長的“良師”之姿來到納蘭身邊,“客氣友善”地拉着“愛徒”的手往藏書樓的内間走。
他還真怕自己一用力,就捏疼捏碎了貴公子的骨骼。
師生關系已經确立,真是雙方都“萬死不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