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滴鳄魚眼淚剛掉下來,沈憐枝便覺得妙極了,實在是沒有比自己更機靈的人了,隻因他忽然想起來斯欽巴日最煩自己哭了。
他哭一哭,既能打發時間,又能叫斯欽巴日厭煩自己,何樂而不為呢。沈憐枝這樣想着,就越發賣力地擠出眼淚來。
沈憐枝抽抽嗒嗒的,果然,那小子不愉地瞥了他一眼,惡狠狠道:“哭什麼哭,吵死了!”
憐枝哭了這麼一會,漸入佳境,此時也哭出了幾分真心實意來,隻不過不是為了那蠻人老頭,是為他自己——
他怨恨這老頭子一把年紀了還這麼不安分,想着娶大周的公主,吓跑了他的妹妹,晦氣了他。不過沈憐枝在斯欽巴日面前自然是不會這樣說的:“我隻是心裡難過……”
“這幾天,我也想明白了不少……不瞞你說,其實我已認了命,将蘇合大單于當作自己的夫君了,現在他走了,我如何能不難過……”說着,故作深情地擠出兩滴淚來。
沈憐枝心想斯欽巴日既然這麼喜歡跟自己唱反調,他就故意裝得對那死老頭子情真意切,好激得他将自己送回去。
于是愈發賣力地作起戲來。
隻是沒想到,這一次的斯欽巴日卻沒有說什麼難聽話刺他,這少年天子隻是默默地注視了他一會,而後眉間微微一攏,從身上抽出張帕子丢給了他。
“别哭了。”斯欽巴日說,“哭得難看死了。”
沈憐枝揣着那張帕子,腦海空白一片,他就是想破腦袋也沒想到這小蠻人會是這麼個反應,一滴眼淚懸在鼻尖,雨點一樣滴下來。
憐枝愣愣的,下意識探出舌尖将那滴淚接住了。
斯欽巴日倏然轉過頭。
恐怕沈憐枝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哭起來是個什麼樣子——
他親娘俪妃是一等一的美人,憐枝比之他母妃,樣貌有過之無不及,生得清俊秀雅,很有幾分濁世佳公子的風采——奈何生了一雙柳葉眼,眼波流轉之間,總仿佛帶了幾分媚态。
纖濃眼睫挂着淚點,細密的顫動着,有如展翅欲飛的墨蝶,素淨小臉上兩道淚痕,看得人心癢。
斯欽巴日的兩道眉皺得更緊了。
沈憐枝暗戳戳地看他,還以為他對自己嫌惡更甚,一顆心兔子一樣地跳,暗忖自己果然聰穎,想來要不了多久,斯欽巴日便會趕自己走了。
這樣想着,沈憐枝心情大好,捱過了喪儀,回了氈帳後也少了幾分抱怨。
小安子見他面上帶笑,多問了兩句:“殿下何故這樣高興?”
憐枝嘻嘻笑着,擡起一隻手攬着他的肩膀晃了晃:“小安子,咱們倆過幾日就能回家了。”
小安子大驚:“殿下何出此言呢?”
沈憐枝隻諱莫如深地搖了搖頭,笑而不語,他将兩隻腳伸進銅盆裡,熱水沒過腳踝,憐枝舒服地眯起眼來。
草原上缺水,連泡個澡的機會都沒有,憐枝隻能叫小安子打兩盆水來,一盆泡了腳,另一盆幹淨的來擦身。
沈憐枝在心中感慨:還好不必在這裡待下去了,若是真做了蠻人的阏氏,要在這裡待一輩子,恐怕他真會先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不過思及斯欽巴日在他死鬼老爹喪儀上那黑如鍋底的臉色,憐枝還是放心不少——他得意地想,自己隻要一掉眼淚,斯欽巴日的眉頭就皺得仿佛能碾死螞蟻。
都這樣了,那無禮的混賬小子怎可能還委屈自己,留着他呢?
于是沈憐枝就懷着這樣的念頭,美美地睡去了,他一覺睡得舒坦,卻不曾想到這個夜晚,另一頂氈帳中的人是如何煎熬——
斯欽巴日十七歲,性烈如火,将這個年紀所獨有的、無數的精力都發洩在馳騁畋獵之上。斯欽巴日一直認為,能讓他血液沸騰的,隻有野獸的獠牙,抑或迸濺在他面上的敵人的鮮血。
可現在,斯欽巴日并不在戰場之上,他的面前也沒有眼冒綠光的兇獸。他躺在柔軟的雪狐皮上,他敬愛的父王在今晚下葬。
斯欽巴日以為自己會悲痛,會疲憊,可實際上,他的心卻一直浮躁地狂跳着,至于是因為什麼,恐怕是顯而易見的了——
在斯欽巴日不知第幾次回想起那雙粼粼的淚眼時,他終于受不了了,輕啧一聲,黑沉着臉從榻上爬了起來。
為什麼會想起那個窩囊廢?斯欽巴日不明白,他覺得自己應當無比的厭惡那個漢人——身為一個男人,他的眼淚永遠都像珠串一樣挂在臉上,河流一樣流不幹。
在斯欽巴日小的時候,蘇合曾經教導過他,他們大夏的男兒絕不能掉眼淚,不能示弱。大夏人認為自己是狼的子孫,所以他們應當像野狼一樣富有血性、戰鬥到死。
斯欽巴日自從八歲後就沒掉過眼淚了,十二歲的時候,他獨自殺死了一匹狼,那是匹壯年狼,張開嘴時能将他的整顆腦袋都吞下去。
狼的獠牙劃過他的後腦勺,差一點兒就能咬住他的後脖頸,十二歲的斯欽巴日使出了渾身解數,這才找準機會劃開了狼的肚皮。
狼熱烘烘的肚腸還有血流出來,和斯欽巴日頭上淌下的血混在一起。
斯欽巴日冷眼看着這匹方才還威風凜凜的頭狼,用匕首撬下了它劃上自己後腦的獠牙。
十二歲的小少年拽着狼的屍體回了單于庭,蘇合大單于擡起斯欽巴日的手腕,說他的兒子是個天生的戰士——渾身是傷的斯欽巴日驕傲地擡起頭顱,感覺不到一點兒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