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先前蘇日娜站在沈憐枝面前時,他還有如踩在雲端之上,渾渾噩噩神思恍惚,那麼此時此刻被反剪着雙手押在這麼多人面前後,沈憐枝才真切地意識到自己闖下了何等的彌天大禍。
蘇日娜手底下的侍仆用硬如石頭的膝蓋骨壓着他的背部,沈憐枝兩條手臂已無知覺,兩腿亦跪麻了。
憐枝菲薄的胸膛幾乎緊貼在地上,胃裡一陣一陣痛的難受,活像有根棍子在攪。
蘇日娜的穹頂中站滿了人,憐枝雖說一個都不認得,可隻肖瞧他們不論男女,身上的胡服皆比尋常人華貴,且那腦袋上不是插色彩斑斓的翎羽就是戴寶石的,也該知道他們都是大夏貴族。
這群大夏貴族壓根沒有什麼尊卑之分,哪怕身為阏氏的沈憐枝如此狼狽地跪在他們面前,他們也沒有半分的惶恐,隻是冷眼旁觀——
說到底,還是沒将遠道而來、身體有異的憐枝放在眼裡。
除了這群人,帳内帳外還站滿了身抗大刀、抑或手執長鞭的大漢,估計是蘇日娜手底下行刑的侍仆,一個個兇神惡煞,恐怖極了。
蘇日娜站在最高處,睥睨着臉都要貼在地上的沈憐枝,一雙犀利狹長的眼睛冰冷無比,顯得她愈發居高嶺下、不近人情。
她喊了句沈憐枝聽不懂的夏話,約摸是“全都帶上來”,因為蘇日娜喊完那句話後,便有兩個強壯的夏人分别将小安子與替憐枝送信的那個夏人給押了上來。
二人皆鼻青臉腫,面上沾着血迹,可見蘇日娜還是給憐枝留了幾分面子——不過實在不多就是了。
如果一個人的憤恨能化作實意的話,恐怕沈憐枝早就要被蘇日娜眼中那兩股噴薄的怒火給燒死了,她還'體諒'沈憐枝聽不懂夏話,用了漢話來興師問罪。
“阏氏,你好大的膽子!”
“你偷偷與大周書信往來,究竟是何居心!周帝送你過來,究竟是何居心!”
“說!你是不是大周派來的細作!!”
沈憐枝惶恐不已,在這樣激進的逼問之下,脊背幾乎是即刻出了冷汗——
他知道自己來了草原和親,還與大周有書信往來顯然不合規矩,可憐枝實在沒想到蘇日娜會往他腦袋上扣一頂“細作”的帽子!
天曉得憐枝有多冤枉!什麼細作,他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當啊!!
沈憐枝吓得六神無主,舌頭像打了結,半天吐不出一句話來,他邊上的小安子瞟他一眼,往前爬了兩步,沖蘇日娜哭嚷着道:“公主,公主冤枉啊——”
“我們阏氏……阏氏怎麼會是細作!阏氏隻是離家千裡,有些思念故鄉,這才……”
蘇日娜指着他暴喝道:“你閉嘴!輪得到你這個賤.奴插嘴?”
她陰着臉用夏話說了句什麼,她身後某個健壯侍仆便徑直走到小安子跟前,狠狠地甩了他兩耳光!
那夏人壯的像牛,一身蠻力,兩巴掌下去,小安子便滿臉是血,沈憐枝臉色煞白,也急急地往那兒爬,連手臂要被拽的脫臼也管不上:“别打了……别打了!!”
“大姐……不,不,公主!!”憐枝哭道,“我不守規矩,我知錯了,我隻是想家了……那,那隻是家書……家書啊!”
他一顆心因為恐懼而胡亂跳着,小安子口鼻流出的血迹幾乎刺紅他的眼睛,混亂之際,憐枝忽然想起那封皇姑寄來的,自己還沒來得及展開讀便被人從手中奪走的信——
“公,公主!”沈憐枝粗喘着道,“公主若不信,大可将那封信拿來看啊!!”
沈憐枝無比後怕地想——還好自己今日先讀了表哥的信,陸景策的信也被燒了,已毀屍滅迹,否則,哪怕自己不是細作,恐怕…不,是必然難逃一死!
蘇日娜不知道裡頭有兩封信,隻以為有一封,可縱使如此,沈憐枝也不敢全然放下心來。
他不知皇姑在信上寫了什麼,也不知她有沒有提些不該提的……譬如,他和表哥的事。
他不是細作,可憐枝心裡藏着另一個秘密……這個秘密,也要人命!
可不論沈憐枝心裡有多忐忑不安,也不能在面上表露出來,他隻能強作鎮定,蘇日娜微眯着眼睛注視着他,那雙凜冽的鷹眼看的沈憐枝渾身發抖。
她拍了拍手,便見某個女侍仆走上前來,憐枝聽到那串腳步聲,莫名覺得熟悉,故而艱難地擡頭看了一眼,隻那一眼,便讓他如被雷劈了一半怔在原地——
他認得這個侍仆……他認得!
憐枝隻覺得自己似乎從某個狹隘昏黑點的山洞走到了開闊明亮之處——他豁然開朗!他記起來了,這個侍仆,是在幾個月前到王帳裡頭來的!
就在……就在他在筵席上與蘇日娜不歡而散不久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