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憐枝隻覺得自己好似渾身都被泡在了冰水之中,臉色難看極了,蘇日娜睇他一眼,便知憐枝是猜出來了,譏諷似的笑了兩聲。
老話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還真是不錯。
小安子已很機靈,來了大夏許久才選定了這樣一個“信使”,這夏人身份特殊,是遊商,來往大周也不奇怪。且小安子每回去取信,都佯裝為去買貨,也是做足了戲。
還叫憐枝将信燒了,一點痕迹不留,本該是天衣無縫的,誰想到……誰想到蘇日娜在這王帳中留了眼線,就盯着沈憐枝!
被這麼多雙眼睛盯着,再沒破綻也要被人瞧出端倪,起先蘇日娜聽人來報“阏氏的周人奴仆與某個遊商來往密切”,縱是急火攻心,也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那個女侍仆蹲守月餘,當真瞧清了——那遊商是在替阏氏偷偷傳信,蘇日娜這才帶人過來。
抓了個正着!
人證物證俱在,蘇日娜理所應當地将沈憐枝押過來審問——且說那時蘇日娜瞧見沈憐枝手中那封信,當真是兩隻眼睛都要冒火!
陳年的怨恨被勾起,蘇日娜這輩子都忘不了,當年,她也是從人手中截下了那麼一封信,這才知曉那個被自己當作親生子來疼愛的少年,竟然是個細作!
可等她匆匆趕去要将人捉拿時,一切已來不及,那個細作殺了她的兒子,就在她的面前,殺了她的孩子!!
這樣的深仇大恨,她死也忘不了,今日截下沈憐枝的信,便好似昔日種種,再次在眼前上演……
此時的蘇日娜并不曾意識到,今日對沈憐枝的審問,已非純粹的審問,而是“公報私仇”,她是想将對那個周人的恨,如數傾注到憐枝身上來!
憐枝怔怔的,紅着眼睛聽那個女侍仆将這幾月來的種種說予蘇日娜聽,她說的是夏話,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隻見她說完後,蘇日娜便朝她勾了勾手指,“信!”
那女侍仆便将信遞上去,蘇日娜接過後隻瞟了兩眼,便遞給自己身邊熟知漢話的譯官——不得不歎服于蘇日娜的嚴謹。
對于漢話,大多大夏貴族都是會說會認,隻不會寫,這信上的字蘇日娜自然也認得,可她不放心,仍要讓譯官來。
譯官捏着薄紙,聲音洪亮地用夏話将信上的字句給念了出來,憐枝渾身都是冷汗,他所說的這每一句話都可能決定着沈憐枝的生死,偏偏他一個字也聽不懂。
他想從蘇日娜的臉色上窺探出什麼,可是直到念完了,還是一無所獲。
蘇日娜胸膛起伏着,忽然擡手拽過那張薄紙往前一擲,那信紙就這樣飄在沈憐枝面前——他抻着腦袋去看,提着一口氣看完了,都是些家長裡短,什麼也沒提……什麼也沒提!
憐枝閉上眼睛,喉嚨裡“嗬嗬”響着,他面部僵着,幾乎要哭出來,心裡那塊石頭總算落下,沈憐枝哽咽道:“隻是家書……隻是家書啊!”
“公主……”沈憐枝現在明白了,什麼狗屁阏氏,說的仿佛有多高貴,不過也如雜草一般,任人踐踏的,這蘇日娜,别看是公主,實則才是真正了不得的人物,是……是如周宮中太後娘娘一般的人物!
他也不叫什麼大姐攀親結戚的了,保命要緊,“我知錯了,再……再不敢了。”
蘇日娜負手而立,逆着光,看不大清面容,她不說話,憐枝又是七上八下很不好過,也在這時,他聽得一道清朗的女聲,“公主……”
“阏氏遠道而來,思家也是難免,罰也罰了,此事就……就作罷吧。”
憐枝不曾想到在這樣異國他鄉,竟也有人會為自己說話,一時之間,他心中充滿感激。昂起頭來,卻見那為自己說話的女子竟然是薩仁公主。
恰好薩仁也側首看來,眼中關切不作假,憐枝實在是感動不已,曾經那點刁難,在這樣一句話前便成了揮手就散的浮雲。
他以為這事兒就這樣過去了,頂多罰些什麼,憐枝縱使不情願,可比起掉腦袋,這點責罰便算不得什麼了,隻是……
隻是他實在低估了蘇日娜對自己的厭恨……幾乎是新仇舊恨疊加在一起,她對憐枝本身是個雙兒的厭惡,對他克死老單于的恨,筵席上的怒,更何況那如此深刻的移情——
她不是真想查什麼,她隻是,想借此除掉這妖物罷了。
在衆目睽睽之下,蘇日娜走向了那行商的夏人,她冷聲問道:“你替他送了幾回。”
那夏人嗫嚅着說了句夏話,憐枝聽不懂卻汗毛倒豎——因為聽完後,蘇日娜狠戾地一笑。
“四回……好啊。”蘇日娜轉過身來,那寒冽的眸光幾乎化為了兩柄劍,已要将憐枝刺死了,“阏氏,另三封呢。”
“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