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錦缡逐漸從樓上下來,最早浮現在她眼尾的那抹暈紅漸漸消失不見,連帶着眼中的朦胧也猶如冬日雪消,再看不出絲毫惑人之意。
待錦缡的繡鞋踩在一樓大廳的地毯上時,她更像是一個世家大族的高門貴女。
司微不由起身相候。
錦缡卻是歎了口氣,朝着司微微一颔首:“行了,坐吧,莫要拘束。”
錦缡也不請司微往廳中走,隻是自顧自便在廳中主位一側的位置上坐了。
她自斂起袖子,點了兩個杯子,複又将圓墩墩的紅泥茶爐上擱着的茶壺取下,任由茶水淅瀝瀝地注入杯中,說話間透着股不緊不慢:“若是因着昨日裡的那枚碎銀子,那本該就是我代人賠罪的銀錢,倒也不必讓你這麼個小丫頭特意還要往這種煙花之地再跑上一趟。”
“但若是想從我身上再撈上那麼一筆銀子……想來你連劉員外家二公子的身份都打聽清楚了,也不會想不到我如今在樓裡的境遇。”
錦缡将倒好的茶水往司微的方向推了推,倚靠在椅子裡撐起臉來看司微,眼底盈盈間一派笑意:“我也不管你今兒個是為着誰來,又是個什麼打算,背後又是什麼人在指點,又是怎麼說動了我身邊兒的丫頭……總歸你一個小姑娘家,不是該往這種地方跑的。”
“我如今年歲已經不小,總得留點兒體己銀子,為自個兒的後半生打點——昨日裡的那一錢銀子,便該當我是積善行德,難得有人不嫌我的銀子髒污的。”
錦缡的指尖在扶手上點了點:“但再多的……我如今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裡還能把心思放在你們這些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她輕輕歎了口氣,擡手托了那杯茶,遙遙朝着司微的方向一敬:“行了,喝了這杯茶,你呢,該從哪兒來便回哪兒去,莫要再在這風塵之地亂跑,否則一個不小心,搭進來的,可就是你這小丫頭的一輩子。”
說完,錦缡也不願再在這多待,扶着椅子的扶手便要起身。
司微則朝着錦缡微微一笑:“姑娘昨日幫我,是我的運道,我于市井間好不容易打聽清楚了恩人的來曆,如今該是為姑娘送還這份運道……姑娘又為何不願收呢?”
“積德行善,不過是為了謀求些許冥冥之物。”
“然這等冥冥之物……姑娘可曾聽過一句話,說——天授不予,反受其咎。”
司微上前一步,擡頭與錦缡對視:“還是說,姑娘如今,已是認命了?”
錦缡立在原地,眼睫微垂,看了司微半晌忽而一眨眼,輕輕笑了起來:“認命如何,不認命,又如何?”
司微正色道:“我聽聞,春江樓的鸨母與他處不同。”
錦缡不知可否:“……比如說?”
司微道:“若是樓裡的姑娘攢夠了銀子,是能自贖的。”
錦缡輕笑一聲,也不知是笑司微的天真還是笑他的無知:“那你可知,樓裡的姑娘想要自贖,需掏出多少的銀子,自贖之後頂着一個曾是風塵女的名頭,又能如何過活?”
“小丫頭,走吧,莫要把自己攪和進這一灘渾水裡,讓自個兒一輩子都活的不幹淨。”
“女人這一輩子,哪裡來那許多能走得通的退路?”
司微有一瞬的沉默,倒是他想當然了。
可他仍不願放棄,過了這個村,真就沒了這個店兒,而家裡,尤氏還在等着續命的藥。
司微深吸口氣,把所有雜亂念頭踢出腦海,盯着錦缡道:“那哪怕錦缡姑娘不想自贖,手裡多攥些銀子也該是好的……這世上,有錢,才有活下去的底氣不是?”
“我絕不說大話,我說能讓錦缡姑娘重回春江樓的頭牌位置,便一定能送錦缡姑娘一路高走。”
錦缡啞然失笑,輕歎一聲又坐了回去,搖着頭也不知到底是在笑些什麼:“若你說能做到,便當真能做到,這世上還要漫天神佛做什麼?”
司微卻道:“哪怕姑娘不信我,我卻想要姑娘再試上一試。”
錦缡端起先前斟好的茶水掩袖而飲,也短暫遮去了自己面上的神情,隻是聲音聽來依舊不急不緩:“那你……又想要什麼呢?”
司微道:“此事若不成,不需錦缡姑娘再多費一分一厘,我自請離去,事若成,還請錦缡姑娘支十兩銀子與我充做工錢。”
錦缡失笑,搖了搖頭:“罷,既然你不願放棄,那試上一試……又有何妨?”
“但有些話,我得說在前頭。”
“春江樓當數鸠縣第一,鸨媽媽那兒也是多年經營,上至官府,下至那些個犄角旮旯裡的三教九流……這樓裡的事兒,你摻和進來容易,想再好端端的踏出這個門,可就難了。”
錦缡把手裡的杯子擱在案上,發出咯哒一聲響,看着司微的眼底滿是意味不明:“如此,你也要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