鴦命乍一聽見有些熟悉的聲音,還以為在做夢。
偏過頭去,呆若木雞。
少年身穿一襲青綠立領長袍,袍身繡着竹紋,蒼翠欲滴,枝葉扶疏。他頭戴玉簪,玉色溫潤,猶如池水中倒映的明月。
她愣怔怔地看着身旁的少年,大氣也不敢出。
這是——崔鴛。準确的說,是比她記憶裡更年長一些的崔鴛。
記憶裡的崔鴛,清瘦白皙,帶着一團稚氣。而面前的他,面若冰霜,鼻梁高挺,清姿明秀,就如一株青竹,褪去一身青澀,通身透着甯折不彎的剛勁。
難道崔鴛也死了嗎?他們這是在地府相會了?
心下百轉千回。
半天沒等來回應的高大少年,嗤笑一聲,邁開長腿就要翻身上岸。
“崔鴛!”鴦命看着他要走,高聲喚道。
“往日是我錯了,我不應該那樣對你。你可願意原諒我?”鴦命把心一橫,将心裡的想法一股腦兒的和盤托出。
她隻想将他留住。
也不管對方瞧過來的驚異目光。
一旁圍觀的人群,聽見這話頓時炸開了鍋。
“嗬,這鴦姑娘真是人不可貌相。”某位大官的家眷一臉的八卦之色。
“你看她那狐媚樣,平日的知書達理想必都是裝出來的。”旁邊某位小官的續弦立刻與她打起了眉眼官司。
“指不定,二人暗地裡早已……”弦外之音,不用明說,衆人自能意會。
“别胡說,鴦命在書院裡風評一直很好。”也有為她打抱不平的。
“就是,她上次還幫過我。”
崔鴛——那個在她記憶中逐漸模糊的少年,一下子在眼前豁然清晰起來。她對崔鴛,實在虧欠太多。崔鴛比她小一歲,是她娘至交的遺腹子,她從來不知道他爹是誰。他們指腹為婚。從她記事起,他就借住在鴦府,她十分厭憎下人們打趣,他是她的未婚夫,所以連帶着看他也不順眼。
他娘早産生他,導緻他從小就一副病歪歪的樣子,身闆瘦得一陣風就能吹跑。作為高高在上的衡陽郡主,她傾慕的未來夫婿,應該是儀表堂堂,詩書淵博的世家兒郎,亦或是鐵骨铮铮,上陣誅敵的骁勇将軍。
她也是這麼對他說的,勸他趁早死了那條心。
可少年隻是沉默不語,轉頭就告訴她爹,希望能進鴦氏的族學讀書。他爹知曉原委,事後賞了她一頓好打。
她恨得牙癢癢。
便轉換策略,逗弄他喊她阿姐。她想,娃娃要從小抓起。頭兩天,他羞紅着臉,老老實實跟在她屁股後面叫她阿姐,後面被她大哥無意中聽到,捧腹大笑後悄悄給他上了一課。
再然後,他就死活不肯再叫她了,還闆着一張古闆的臉,說他是她的未婚夫婿,這樣有違綱常。
就此,她開始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給他取了無數個綽号,逼着他吃狗食,把他辛苦抄書攢的銀子偷走。
這些,在她的威脅下,崔鴛都獨自忍受,沒有去告訴她爹娘。越容忍越做作。後來,她當着書院所有同窗的面,将指腹為婚的信物交還給他。
她還記得他當時的眼神,看着她像是個陌生人。
就像此情此景一樣。
後來,他就搬離鴦府,不知道去了哪裡。連本已勝券在握的春闱都沒有參加,原來,他早已經在地府等她了。
是她,誤了他的一生。
“姑娘!”竹茹狂奔至池塘邊,聽見這炸雷般的話語,差點一頭厥過去。
鴦命回首,愣愣地看着竹茹,怎麼回事?怎麼竹茹也死了?而且也老了好幾歲的樣子!
竹茹急得在原地團團轉,她嘗試蹲下身去拉鴦命,奈何距離不夠近。
鴦命環着嶙峋的岩石,踩着濕滑黏膩的淤泥,一點點挪到岸邊。
先前第一個為她講話的矮個姑娘,梳着齊整的劉海,從草叢裡找出一根細竹竿,遞給竹茹。
竹茹感激的接過,連忙伸上前來夠鴦命。
折騰半天,鴦命終于被拉上岸,回過頭,卻不見崔鴛的身影。
“姑娘,您怎麼突然掉水裡去了?”竹茹一邊察看鴦命的情況,一邊心有餘悸問道。
時至仲秋,夜裡慢慢轉涼。她聽鴦命的吩咐,去馬車裡取落下的披風。一邁進園子,就聽見她家姑娘落水的消息,心裡慌得不行,當下便腳步匆促趕來。
掉水裡?不是死了?
兩片紅唇微微張開,鴦命的眼神透露着狐疑。
她左右環顧一圈,擡望間,三兩貴婦人被簇擁着,着急忙慌得朝她這裡趕來。
遠遠看去,仆婢成群,绛衣似陣,如雲蒸霞蔚,場面極為震撼。
恍惚間,她覺得自己與這一切格格不入。
焉的,周遭嘈雜的談論聲,一下子漫天漫地的送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