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間,一隻纖長的手從她手裡搶過鮮李,就要往嘴裡塞。
鴦命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她娘的舉動,吩咐竹茹快去打水,哄着她娘淨了手再吃。鮮李已經熟透,又經過冰鑒保存,隻要輕輕嘬開一道口子,吸吮汁水就行。鴦命照看着她娘吃完,又再次為她淨手,回過頭來,她娘已經靠着引枕昏昏欲睡。
等伺候好她娘睡下,鴦命才帶着竹茹回到自己住的梧桐院。
“竹茹,明日你空了,從我的體己裡給槐花支五兩銀子,再拿一瓶祛疤生肌的膏藥,另外叫竈房做上幾道菜給她送去。”槐花的臉上不用問,就知道是被她娘的指甲抓傷的,姑娘家最要緊的事體就是臉。
不用祛疤的膏藥,多半是要留下痕迹的。
她一邊囑咐竹茹,一邊坐在凳上。又想起什麼,“騰”得站起來。
“爹和大哥回來了沒有?”方才散席,她先坐着府裡的馬車回來了。
現在空下來,想起還沒見過他們。
竹茹的嘴巴張成雞蛋那麼大,姑娘這是間歇性失憶了嗎?怎麼總是記不住事啊?
“公子不是一直駐守在邊關嗎?近來戰事吃緊,往後的天又漸漸冷起來。您不是前兒還和奴婢說,要給公子提早準備禦寒的衣物嗎?”她的嘴一張一合,臉色十分迷惑,“而且,公子不久前還給您送了關外的時新玩意兒來,就怕您悶着,您怎麼将公子都忘了?”
要不是礙着身份,她還真想敲開姑娘的腦袋,看看裡面裝得是什麼,怎麼一天天過得稀裡糊塗的。
鴦命的眼神飄忽了一瞬,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那不是今天太忙,忘記了嗎?瞧你說的,我像是會忘記自己的嫡親大哥嗎?”她氣勢上弱了一大截。
“指不定呢。”竹茹幽幽地瞟她一眼,轉身往前院書房去。
好險,差點又露餡了。鴦命暗自吐了吐舌頭。
如今已經重獲新生,雖不知緣由。但她娘這病,她總要想辦法給她治,至于大哥,從前她爹總是嫌他不成器,如今倒是襟懷遠大。三年前孤身去了邊關軍營,隻是戰事頻繁,所幸連打了幾次勝仗。最讓她擔心的,其實是她爹,現在的她爹在百姓心中,名聲掃地,俨然是一副佞臣的模樣。建樹甚微不說,反而一味排斥異己、迎合皇帝,與老首輔韓廷徵表面上同心秉政,實則背地裡兩看相厭。
如今朝中内憂外患的局勢已經惡化。她爹一派的高門士族,也經常遭到清流名士的彈劾和唾罵。
這清流名士,自然包括崔鴛。
她欠他良多,實際是有心彌補的,隻是他與她爹的關系,哎……另外推她落水的兇手也沒找見。
她暗暗歎着氣,想不出好方法。四下環顧一圈,屋裡的擺設少了作為郡主時的那些昂貴惹眼的賞賜,隻靠窗有一張案桌,桌上擺着一方白玉貓鎮紙,鎮壓着一張未完成的畫作。
另有茶奁、茶杯、香爐并一隻白釉刻梅花紋淨瓶,筆墨紙硯若幹,旁邊的牆上挂着幾幅字畫,由黃花梨坐屏隔開,一張同料子的架子床矗立在後面,床上吊着青紗帳幔,陳設頗具情調。
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鴦命懸筆的手一撇,星星點點的墨撒得到處都是。
她也不惱,反而覺得别有生趣。
竹茹踏着月色進來,彎腰行禮道:“姑娘,老爺已經回府有一會兒了,順子說老爺正在書房會客。”
會客?這麼晚了?是有多要緊的事要商量?
鴦命眉頭一緊,放下筆杆,側過臉去:“可有說會的客是誰?”
竹茹搖了搖頭:“未曾。”
鴦命想起最後再見她爹時的場景,心情複雜。雖是他爹親手拿着白绫,送她上路的,可她也知道,他額頭的血痂,大抵是為了給她求情磕的。作為鴦氏一族的領路人,他身上挑的擔子,比她想象還要重。
她知道,她的死,不能怨他。
要怨隻能怨她自己。
想着總歸是要見上一面,她撣了撣衣襟,見墨點并未濺上去,放下心來:“我去見爹一趟,你不必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