鴦命瞄了一眼她爹的臉色,慢慢走過去,隻敢将半個屁股坐上去。
剛才在自己的院子裡,她特意把竹茹支開,已經仔細翻閱過這本記錄着她爹罪證的冊子。說來也令人驚奇,就連她自己,都不相信,她爹能做下那麼多惡事。
鴦文禮摸着下巴,也不說話。他那小半搓不倫不類的胡子,已經被他刮掉了。刮完胡子的他,看上去更年輕,之前那股大奸臣的感覺似乎淡了不少。身形不算肥碩,也絕不算身無二兩肉。依舊是微挺的肚腩,搭配臉色略微圓潤的下颌角。
他想了一會兒,才放下摸下巴的手,改為雙手十指交叉,放在桌案上。沉吟道:“你說的韓語她爹的事,其實另有隐情。”
鴦命沒有想到他會直接和自己解釋,有些詫異地看向他。
鴦文禮瞥眼見她那不信任的目光,沒好氣道:“看着我幹什麼?你爹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我說了有隐情,那就是有隐情。許是幕後之人,覺得我已經背負太多罵名,也不差這一兩個,就推到我身上了。當時我查了很久,都沒有頭緒。”
怕女兒真懷疑是自己做的。他抽開桌案的抽屜,又搗鼓了一會兒,随手丢出一封信箋來。他的目光掃過這封邊角泛黃的信箋,有些懷念道:“你自己打開看看吧。”
鴦命更好奇了,她拿起信箋,靠近燭火,打開來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心裡掀起滔天巨浪。
原來她爹和韓钰的爹,曾經私底下十分交好。甚至到了稱兄道弟的地步。
鴦文禮見她看完信箋,又開嗓講起他和韓霍的故事。
二人結識于偶然。
加上韓霍的父親——韓廷徵,與鴦文禮立場的不同。知道這件事情的人極少,二人也不會大搖大擺的亂逛,隻私底下常常書信來往。
自從韓霍娶妻去了邊關後,書信來往的次數更加頻繁。
或許說出去都難以令人信服。但确實這樣兩位年齡相仿,彼時還是少年的人,真心相交了。他們二人,一人為了帶領家族,重現祖輩的榮耀,不擇手段。一人為了驅逐達虜,還山河的安甯,拼死相搏。
一人欣賞對方的執着,另一人反過來敬仰對方的英勇。
有一句話不是說得好嗎?人總是會不自覺,被那些性格與自己截然相反的人吸引。
鴦文禮講到這裡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臉上帶了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隻是想起接下去發生的事,那抹笑就再也加深不下去了。
三年前,達虜内部起了内讧。一部分精銳的騎兵,繞過駐守的營地,準備直搗玄京。等到韓霍反應過來的時候,差一點點就被他們殺到了皇城腳下。
皇帝震怒,下了十二道诏令。讓韓霍率領大軍,一定要給這些不知所謂的賊人一點顔色看看。韓霍不負衆望,自然把他們打得節節敗退。軍心振奮,一舉将這部分達虜趕回了草原上。
這個時候,出現了一個問題。是趁着這股士氣,乘勝追擊好呢?還是鳴鼓收兵,拟出一系列條款,讓達虜俯首陳臣好呢?
為此,朝中上下吵的不可開交。滿朝官員,各顯神通。唇槍舌戰,你來我往,好不熱鬧。韓廷徵作為一朝宰輔,又是親兒子帶的兵。不用多說,自然主和。鴦文禮也希望好友能夠今早凱旋回京,雖然看不上好友的老子,但還是賣了個面子給他。默不作聲站在了主和派這一邊。
直到一封突如其來的信。打亂了計劃。
韓霍的密信被放在他書房的桌案上。
他展開信箋的時候,心裡就有了不太妙的感覺。果然,韓霍在信中,第一次低下頭,懇求好友站在主站派這一邊,因為主站,是他韓霍想要的結果。當然,不是說他喜好戰争,而是局勢走到當時的局面。
主戰,更有利。達虜對中原虎視眈眈已久,經常搞了一些讓人煩不勝煩的小動作。若是主和,保不齊他們表面臣服,暗地裡謀劃些别的。隻有主戰,才能以戰止戰。
更何況,他相信,鴦文禮作為他的好友。更能夠明白他的心思。開國皇帝有勇有謀,确實創造了史上難見的“興隆盛世”。但那已經是好幾百年之前的事情了。本朝深陷這些頑疾困擾已久,他想,徹底鏟除這些蠢蠢欲動的達虜。
他言辭懇切,通篇都洋溢着對這場戰局的信心。這下,鴦文禮倒是難辦起來。他足足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去思考。直到把這件事套用在自己身上,他想,如果換做是他,他一定希望好友能夠站在自己的立場上。
于是,他翻閱史冊,詳細查看曆朝曆代關于這種事情的解決辦法,又動用自己的力量,把達虜如今的情況大緻摸了個清楚。越查越覺得好友的考量是正确的。
他連着幾夜都沒有合眼。為了讓皇帝同意主戰,寫下了十幾頁的谏言。
他倒戈站到了主戰派那一邊的時候。韓廷徵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他揚了揚頭,心想,你懂什麼,等你兒子立下奇功回來,你還要磕頭謝我呢。
确實如他所料,韓霍帶着大軍,橫掃達虜内部。打得他們用蹩腳的中原話,哭爹喊娘。韓霍确實立下奇功,可他本人,也永遠留在了那片廣袤的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