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
天氣雖然轉晴,但積雪白日還未完全化開,晚上又被寒風一吹,直接凍成冰坨子,踩上去“嚓嚓”作響。
軍營裡的事情總算徹底塵埃落定。
該由穆駿遊撰寫文書上報朝廷。
但就這樣一封述職的文書,穆駿遊寫了一天,還不見落筆。
杜宣緣悠哉遊哉的打轉,瞥見穆将軍手上狼毫筆尖的墨水都結冰了,他還不曾下筆,便笑道:“穆将軍在擔心什麼?”
穆駿遊聞聲回神,随手将沾了墨汁的紙張揉作一團丢盡紙簍中,上下打量杜宣緣一番,道:“陳太醫倒是裝也不裝了,成天隻在軍營裡閑逛,又是為了什麼?”
“裝什麼?”杜宣緣奇道,“内子代我做好本職工作,有這樣的賢内助,我當然無所事事起來。”
自軍中事務步上正軌,本該由杜宣緣去做的軍醫之事,全被陳仲因代勞了。
那小子跟在賀老先生身後樂此不疲。
陳仲因對待學醫這件事可比杜宣緣上心多了,他獨獨在醫術上敏而好學,叫賀茂春如獲至寶,很快便将杜宣緣這個愛耍嘴皮子的丢在腦後,專心教導起這塊璞玉。
穆駿遊倒是真沒想到。
當時杜宣緣因為軍中缺少大夫向他申請帶上自個兒“媳婦”——穆駿遊至今仍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軍醫無緣無故請辭——他當時還笑這太醫天真,軍中苦旅,嬌滴滴的小娘子如何受得住?
結果她這“娘子”不僅受得住,還樂在其中,還是一個人頂十個人的嘎嘎幹活,哪裡有人需要看病哪裡就有他的身影。
并且到了蒼安縣,穆駿遊才知道杜宣緣這是拿安南軍當順風車、帶着“媳婦”回娘家來的。
現在這厮居然還在他面前炫耀!
穆駿遊被這“恬不知恥”的秀恩愛行為酸到,又聽出杜宣緣話中的調侃與暗示,神色不由自主地松快幾分,調侃着問道:“不知小先生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陳仲因這副身體的年歲比穆駿遊小了近十歲,他一聲“小先生”,可謂是誠心之至。
杜宣緣笑意加深。
她提起爐上溫着的熱水,用溫水化開一點墨,提筆在案上一張草稿上随手寫下一行字。
字體、字距都端正到宛如雕版印刷出來般死闆,和杜宣緣本人的性格比起來可謂是大相徑庭。
——若是陳仲因瞧見杜宣緣此時的字迹,定會十分驚奇。
這不僅和杜宣緣前幾個月的字迹完全不同,又與太醫院藏書的字迹一般無二。
穆駿遊更多是關注在杜宣緣寫下的内容裡。
他粗略一看,杜宣緣行雲流水到好似在心裡打了無數遍腹稿寫下的話,幾百字通篇都是用他的口吻闡述着此行多麼艱難、水土不服、疲于趕路,并且在蘇勤的刁難下節節敗退,好端端上萬人的正規軍,面對山匪居然束手無策。
總結:蒼安駐軍勢如破竹,蘇勤摸不着頭腦;安南軍潰不成軍,含淚收編蘇勤餘部。
穆駿遊給她氣笑了。
這玩意遞上去誰信啊?
像這種誇大自己的艱難,一般都是用在邀功上的。
可穆駿遊早已被皇帝猜忌,這些日子裡遲遲不曾落筆,就是因為擔心蘇勤之死、收編蒼安駐軍的行為,讓在皇帝眼中本就功高震主的自己看上去更加别有用心。
現在杜宣緣還擱這兒添油加醋!
“小先生是不是與我所想有些出入?”穆駿遊再說出“小先生”三個字,無端端帶着幾分揶揄。
“我覺得自己與将軍所思所想一般無二。”杜宣緣随口答着,另起一行繼續寫着。
一頁紙都不夠她誇誇其談的!
穆駿遊倒想看看她是怎麼個“一般無二”法,接着看下去。
隻是看着看着,穆駿遊原本看個熱鬧的神情逐漸奇怪,并慢慢變得正色起來。
杜宣緣寫下的後半段很短,以穆駿遊的口吻簡單誇贊了一下自己。
沒錯,杜宣緣用穆駿遊的口吻當着穆駿遊的面誇自己。
短短數十個字,誇得那叫天花亂墜,看得穆駿遊都替她尴尬。
然而他粗略一看便覺得哪裡不對,再細讀一番,穆駿遊才發現問題出在什麼地方。
全都是極其華麗的誇贊,沒有講一件事實,宛如空中閣樓、岌岌可危。
再結合前文杜宣緣如數家珍的“艱難之事”。
那裡邊就有不少“陳太醫私自離隊”、“陳太醫帶媳婦回娘家”、“陳太醫不認真履行醫者職責”、“陳太醫和蒼安縣知縣勾勾搭搭”雲雲,為他們安南軍“創造困難”的話。
兩相結合,看着後邊這一段文采斐然的誇贊,倒像是言不由衷的客套話。
有那麼幾分春秋筆法的意味。
——不過這人怎麼狠起來自己也不放過?
穆駿遊饒有興味地再通讀一遍,又品出幾分别的意味來。
他面上輕松的神色漸漸落下。
杜宣緣結束最後一筆,好似感慨一般說道:“懷疑你的人,隻會把你給出的信息反複咀嚼,找到他想看的東西。”
“将軍現在還覺得我寫的這些話,都是胡言亂語?”杜宣緣笑道。
穆駿遊默然不語。
他顯然已經意識到什麼,正皺着眉頭思索。
“陳仲因,這才是你的目的吧?”
他連“小先生”都不叫了,面色沉沉。
如果讓皇帝收到這樣一份述職的文書,定能從其中讀到隐蔽的“不合”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