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宣緣随意收拾收拾,便将安置行李的事情統統交給陳仲因,自己奉懿旨去太醫院回命進宮去了。
她人剛到太醫院,就瞧見張封業興高采烈地抱上來,熱情四溢道:“我還以為你高低得要出去曆練三年五載才有機會回來呢!”
陳三急匆匆走來,手上捧着一堆卷宗還來不及放下。
三人說笑一番,杜宣緣還沒來得及喝口水,又一道旨意落下,宣她往禦極殿去。
張封業一臉茫然,而陳三則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
心下做好十足準備的杜宣緣拍拍兩位兄弟的肩膀,大步流星向禦極殿走去。
人還沒走幾步,隻聽見身後的張封業嘟囔道:“哎,陳仲因出去這一趟,是不是長高不少?他以前比我矮半個頭來着。”
陳三瞟了眼比他還高半掌的張封業:……
你小子成天都在關注些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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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禦極殿中隻響着幹脆又清澈的嗓音。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聲音,微微的沙啞反而增添幾分厚重,讓她本來構思出的直白話語多了些剛正。
杜宣緣将蒼安縣發生的事情用一闆一眼的口吻說出。
聽起來好像極為真實的平鋪直叙。
特别是關于穆駿遊穆将軍的内容,聽起來那叫一個公平公正。
她說完後,皇帝放下手中從杜宣緣進來就沒看見他翻過一頁的奏章,看向下首恭恭敬敬的年輕人。
“陳仲因。”皇帝的聲音聽上去很是嘲弄,“反生香呢?”
果然,這小心眼的狗東西肯定要逮個機會翻舊賬。
杜宣緣垂眸,忽然朝他深深一拜,起身聲音沉沉道:“臣鬥膽,視聖上為君父,奸佞當道、欺天昧上,君上仁慈,慰其年事已長,然賊老欲貪,其心不軌,太醫院設立,是為宮室安甯,可上梁不正,又如何讓所率之衆皆出淤泥而不染?縱是磊磊行事,也難保不會叫人視作同流合污之輩,如此以往,太醫院安能盡心侍奉?”
皇帝被她一串半點磕巴也沒有的話氣到。
他冷笑一聲,道:“如此說來,朕還要感謝你的忠君愛國了?”
“臣不敢。”嘴上說着不敢,杜宣緣人還在持續輸出,面上不帶絲毫膽怯心虛,隻餘一副剛正不阿。
引經據典一通東拉西扯後,杜宣緣再度一拜。
她擲地有聲道:“為君父剜蠡斬彘,臣死不悔改。”
“好,好一個死不悔改!”皇帝氣笑了,狠狠将手中的奏章洩氣般砸到地上,擦着杜宣緣的鬓邊落地,杜宣緣一動不動,神色堅定。
皇帝沉郁的目光緊緊釘在她身上。
這樣的死寂,将沉默的壓力盡數落在杜宣緣身上,她依舊面不改色。
皇帝突然嗤笑一聲,道:“怎麼?你一個小小醫官,也要學從前的谏官,以血濺金銮為榮?”
杜宣緣嘴唇抿成一線,悶聲道:“臣不敢。”
“你敢得很!”皇帝拍案而起,“你是吃了虧,想報複回去,陳仲因,你以為你有多幹淨?光這欺君一條,就足夠你死一千回了!”
杜宣緣卻先是稍稍合眼,又擡眸望向皇帝。
明亮的雙眼十分不敬地盯着皇帝,說:“臣再鬥膽,敢問聖上,臣何以欺君?”
“你……”皇帝指着她向前走兩步,忽然停下。
——的确沒有切實的證據。
反生香的傳說一直都在,太醫院有沒有反生香不知道,但杜宣緣虛構的賬目裡加上了這東西,那就是有。
既然杜宣緣從未說謊,又何來欺君?
皇帝一噎,他要猜忌誰、厭惡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從未有膽敢在他面前梗着脖子争辯不休的人。
可他還未開口,便見杜宣緣緩緩閉眼。
她道:“犯上忤逆,陛下要罰,臣甘心受死。隻是臣脫家求索,貧賤之身孑然,還望陛下賜臣一口薄棺,若不許,臣此身反哺大成河山亦然。”
皇帝:……
好賴話都讓你說了呗!
他的目光從禦極殿角落裡奮筆疾書的起居郎身上滑過,緩緩踱步回皇帝的寶座上。
禦極殿中又陷入死寂。
片刻後,皇帝才緩聲道:“陳仲因,你說,穆旗奔為什麼要殺了蘇勤。”
這不是問句。
他森森目光落在杜宣緣身上,好像她一句話答得不合聖意,他就要龍顔大怒斬了她。
杜宣緣默然片刻,道:“回禀聖上,蘇勤非穆将軍所殺。”
皇帝面色一沉,一聲冷哼還未脫口,便被杜宣緣緊随其後的話堵了回去:“但蘇勤乃通寇一案之核心人物,蘇勤之死,穆将軍亦有不可推脫的責任。”
皇帝皮笑肉不笑地說:“那你說說看,穆旗奔有什麼責任?”
杜宣緣道:“一則,監督失察,窮兇極惡之山匪俘虜輕易便借給蘇勤,才釀此禍患;其二,狂悖自大,蘇勤死後,穆将軍擅自統領審問蒼安駐軍,即便最終讓蘇勤的罪行水落石出,可若是蒼安駐軍鬧起來,更難以收場。”
皇帝沉默片刻,突然笑出一聲,角落裡的起居郎悄悄擡頭望向面色如常的杜宣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