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便看見虛有拿着把一掌長的小木劍。
一種不詳的預感湧上明珩心頭。
“……”
木劍頂在明珩眉心,虛有不敢擡眼看面前森冷的目光,心裡怕得要命,可還是顫抖着手握住木劍,在明珩眉心使勁戳了起來。
師祖說過,法事一旦開始就不能停下,如果出了差錯,他要倒黴一輩子的!
将明珩眉心紮得通紅後,虛有揮動袖擺,張開步子,圍着木台舞動。
“妖魔鬼怪快離開……妖魔鬼怪快離開……妖魔鬼怪快離開……”
明珩深吸口氣,額頭青筋直跳。
這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設計的法事!
所有人都看傻了眼,就連半大的孩童都聚精會神地盯着虛有的動作。
胖子靈活的身軀在木台上跳躍着,小小的木劍在他手上揮舞,嘴裡唱着些晦澀的調子。
不像做法事,倒更像唱大戲的。
兩圈過後,虛有舞回明珩身邊,單腳點地,一個跳躍轉身,再次将木劍指向明珩的眉心:“退!”
明珩站着不動,凝視虛有,眼裡沒有一絲感情。
虛有深吸口氣,硬着頭皮再次喝道:
“退!”
“退!”
木劍一再戳中眉心,明珩終于收到了和尚的暗示。
台下村民都睜大了眼,見明珩像是真的被驅魂了一樣,連連往後退了兩步,捂着頭蹲下身來。
虛有一擰手腕,将木劍收回袖口。
長達一炷香的煎熬終于結束。
何文才目不轉瞬地盯着台上,靜靜等待藥性發揮作用。
可事與願違,明珩既沒有突發心疾,死在台上,也沒有藥性發作,神色癫狂。
她站起身來,開口,卻是個男人的聲音。
“陳伯……您的腿可好些了?”
台下人頓時嘩然,何文才僵在原地。
他連連搖頭,心裡連連否定:不可能……這不可能……
縣民們驚恐萬分,頓時四散開來。
“這是怎麼回事!莫不是真的鬼上身?”
“别慌别慌,虛有大師還在這呢!”
虛有抱着銅缽,冷汗跟着往下掉,心道:不愧是師姑奶奶,就是神通廣大。
明珩唇角微彎,昔年女扮男裝,幫周桓四處籠絡人心時,她學過腹語。
周桓薄情寡義不值得她一片真心,可學到身上的就是真本事,陰陽差錯下,也是幫了大忙。
人群嘈雜,一邊的杵拐老人卻紅了眼眶,幾個踉跄上前:“大人……晉大人是你嗎?”
縣民們都沉默下來,不敢置信地看向台上的明珩。
明珩繼續道:“當初說要替您籌藥錢,未想卻出了變故……”
話沒說完,明珩轉頭,幽幽盯向何文才。
“文才啊……你害的我好苦……”
何文才頓時大驚失色,他指着明珩,歇斯底裡:“你到底是誰!”
男子的聲線虛無缥缈:“十五年啊……你我共事十五年……我待你如親弟一般,當年那碗肉粥你不記得了嗎……你為何如此害我……”
何文才已經徹底崩潰,他跪倒地,連連搖頭:“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這些事……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當年何文才初到齊州,水土不服,連連高燒數日,就連州裡的大夫都說是沒救了,是當時的晉文平貼身照料,才慢慢好轉。
十五年過去,此事隻有他和晉文平知道,難道晉文平真的是冤魂不甯?
何文才想起昨日明珩站在衙門裡背律法的模樣,實在不像一個七八歲的孩童,難道是晉文平回來了?
恐懼戰勝理智,他撲到明珩腳邊,顫抖着抓住她的衣擺:“晉大哥!我錯了……我錯了……我不是成心要害你的……是他們逼我的……”
明珩睨着腳邊吓破膽的男人,隻怕他永遠也理解不了,這世上會有人三十年如一日地記錄自己的言行舉止。
老實說,當明珩從晉文平書房裡翻出那一箱子行述錄時,心裡是震撼的。
從剛開始習字,到入獄前寫給晉岚的絕筆信。
三十年來,事無巨細,樁樁件件都陳列其上。
景陽縣的每一樁案件,每一戶人家,都被這位知縣留在筆下,記在心裡。
可就是這樣一位知縣,竟被扣上貪污受賄的帽子,冤死于獄中,甚至落了個無後而終的下場。
這到底是怎樣的世道?
縣民們都明白過來,頓時群情激憤,叫嚣着沖上木台。
“果然是你這個狗官!害死了晉大人!”
“我就知道晉大人是被誣陷的!”
“做了如此下作的事,你竟還有臉在景陽升堂開案!”
“綁了他!送到州府去!為晉大人正名!”
何文才在地上翻滾,被打得鼻青臉腫,他隔着人群瞥見了明珩,忽地一抹寒意湧上心頭。
她不是晉文平,更不是晉岚。
晉氏一家心軟似廟裡的泥菩薩。
斷然不會眼見着縣民使用暴力而無動于衷。
他掙紮着向明珩挪去,不明白,不過短短一日,自己怎麼就淪落到這個地步:“你到底是誰……”
明珩沒有回答,隻淡漠地看着他痛苦地扭動身軀。
她也不知道她現在是誰。
也許何文才一開始就猜中了,她就是惡鬼。
故人已去,做什麼都彌補不了過去,明珩不知自己重回世間還有什麼意義。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有的隻有她對周桓的仇恨。
也許老天是在懲罰她?懲罰她曾經多出的那一點野心。